坐在副驾驶,十指交叠摩擦,偷眼瞄了一下手握方向盘的男人,欲言又止。
“尤利安先生,为什么他的枪……”
“保险还开着。”
保险……原来那小偷外强中干是个新手啊!兰这才明白,不过保险这种东西,尤利安隔那么远都能看得如此分明,她觉得心里那层故作糊涂的屏障已经摇摇欲坠了。
男人又道,“你练过猎枪,轮到手枪连保险都分辨不出?”
“我又不接触……”想到刚才的经历,她觉得这个理由显然不成立,忍不住辩解,“这不一样,又不是每次对方都会有枪……”
尤利安冷冷横了她一眼,兰原本的气势瞬间萎缩,不禁气弱地回想起好多次被漆黑的枪口指着,肩膀上的旧伤似乎隐隐作痛。
虽然明白今天是自已大意了,可此刻被他冷漠严厉地对待,兰不禁一阵委屈。
“我平时还是很强的。”
这次,尤利安连眼神都欠奉了,车厢里全然沉默。
直到回到了公寓,他都不曾理会她,放下东西就回自已房间了。
兰提着购物袋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刚才的事情明显就是个意外,她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心虚不已。
“尤利安先生……开饭了。”
怂兰敲了敲尤利安的门,小媳妇般可怜兮兮。
尤利安并没有像她以为的拒绝她就一并拒绝晚饭,而是很快就开了门,瞟了一眼尽量缩小存在感的兰就往餐厅走去。
似乎实在忍受不了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总是用小动物般的眼神不停偷瞄,尤利安转过头看着兰,挑了挑眉。
“怎么?”
“你、你刚才是生气了吗?”
“没有。”
还不承认!这点情绪我还能感知不到?兰腹诽。
“我知道,刚才的举动是很冒失,多亏了尤利安先生,可是我对这种情况不能袖手旁观,手枪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
尤利安这下直接放下筷子,他皱着眉,一贯凶狠的双眼非常平静,薄唇吐出的话语却刻薄至极。
“普通的人不会总遇到危险,因为他们知道自已的弱小无能懂得趋利避害。真正危险的,是你这种半吊子又满脑正义的念头,仗着身手不错爱出头的人。好运气不会一直光临,这样的蠢货我见过太多了。要么就乖乖躲在安全的地方,要么就别为自已的无知找借口。你这么天真,真是蠢钝到让我发笑。”
这大约是尤利安对她说过最长的话。兰被接二连三的蠢字砸中,却没有一丝难堪,她愣愣看着男人,心里陌生的情绪涌动。
“尤利安先生,你是担心我吗?”
问出这句经典的废话,兰不好意思捏捏耳朵,还颇有些害羞,余光瞥见尤利安迅速变黑的脸,在他青筋暴起之前,兰赶忙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之前太天真了,你说的很对。”兰拿起手边的杯子挡住自已尴尬的脸,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我总觉得自已很强,想要保护大家,可是一对上真正的恶徒就不够看了,还会给大家拖后腿……”
“以后我会努力的,手枪也好狙击枪也罢,我都会去了解!我要变得更强!”
没料到女孩最终得出的结论这么清奇,尤利安按了按眉心,深觉自已对牛弹琴,可是那边的人还在继续叨念。
“我决定了,下学期我就要加入射击协会!我现在才明白会长他是多么深明大义……”
男人决心不再理会眼前滔滔不绝的女孩,他重新端起碗专心的吃饭。等他差不多吃好了,兰才止住话头,有些犹豫不决地问了一个她纠结很久的问题。
“呐,你当时擦手枪,是因为不想留下指纹吗?”
这句话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尤利安周身冷气释放了一瞬,就恢复了一贯的态度,他扯出恶意又有些讽刺的笑容。
“你一直喋喋不休就是因为这个?”
兰没有否认,刚才她越想问这个问题,就越控制不住自已唠叨拉扯别的。从百货大厦到现在,她一直在装傻,可是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是的,我不会留下指纹的,好女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图穷匕见,餐桌上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气氛僵硬而凝滞。
男人拿过餐巾纸慢条斯理擦拭了嘴唇,微微侧头,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面前这正义凛然的姑娘会是什么反应。
“是因为警察吗?”
“呵,你报警基本没什么用。”
他依旧是懒洋洋的姿态,凶戾的眼此刻写满了恶意。
兰咬了咬唇,“就这么告诉我了没关系吗?”
尤利安耸耸肩,似乎根本就没打算故作遮掩,他正欲开口,兰却不想听他接着说,她猛然站起来。
“你等我一下!”
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她头也不回跑回房间。收回视线,尤利安伸手提起桌上粉嘟嘟胖乎乎的水壶给自已倒了杯水,慢慢喝了一口,片刻后,兰又风风火火跑回来,双手伸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
尤利安垂眸一看,是一只御守。
他挑挑眉,放下了杯子自女孩的手心取过,仔细打量起来。
这枚御守比一般的御守厚重很多,男人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里面似乎还装有硬物。
“我知道你不信这个,姑且是我诚心求的平安符,请你务必收下。”
这个反应的确有点出乎男人的意料,他倒是有点感兴趣了。
这女孩就像一杯清澈见底的水,他很清楚她那个小脑袋里塞了多少真善美的天真念头。
他已经这么直白表达自已绝非善类,本以为她会很难接受,不想却得到一枚御守。
“上次在神奈川野营,我们被一个职业杀手追杀,他不仅开枪打伤我还施加折磨,当时我以为自已就要死了。后来警部说有一个人杀了他,此外还有一个人救了我。可是,我觉得他们是一个人,那个人救了我也杀了他。”
“是吗?”尤利安闻言没什么大反应,只微微探出身子,他唇畔勾起奇异的笑,竟有些蛊惑,“哦?那你怎么办呢?”
兰望着尤利安这副姿态,心里却越来越平静,她秀丽的眉眼间全然是温和又无奈的神色,抱着杯子微微抿了一口水,“我不知道啊。”
“不过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神话里的夜叉起初有两张脸,笑脸爱人,恶脸吃人。每一次吃人,恶脸就会变大一些,等到恶脸占据了夜叉的全部,笑脸变成了一颗痣,夜叉就再也不爱别人了,他只吃人,最终成为了真正的恶鬼。”
“如果是几年前的我,一定觉得善恶就像黑白一样分明,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了。”
“半年前一个丧心病狂的人给我背上了足以炸毁一条街的炸弹,逼我坐在东京的街心花园,胁迫我爸爸破案。当时我坐在长凳上,心想也许这就是人间恶鬼了。可是后来才得知,他深爱的儿子一直遭受公司老板的暴力勒索,报警没有证据,求救无人应答。最后那个儿子实在不堪痛苦,谁知他下手杀人时,却碰巧被我爸爸识破了杀人手法,据说后来在监狱里自杀了。”
“他的父亲不能接受,为什么自已的儿子受苦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而恶人受惩罚的时候倒被拆穿。可是,即便如此,承受丧子之痛的他也没有直接杀死我来报复爸爸,而是胁迫他揭穿那位老板。最后坏人终于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却带着快慰的笑容自杀了。”
“我不知道杀人的儿子和爆炸犯的父亲是笑脸还是哭脸,大约两者都有吧,就像最初的夜叉。我也在心里偷偷怀疑过爸爸的所为,如果他当时没有碰到这个案子,结果会不会不同。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两张面孔,只不过选择哪一张面对他人,在这中间挣扎的才是普通人吧。”
“这御守里有一枚弹壳,从我的血肉骨骼里取出来的。”兰指了指自已的肩膀,那份刺骨灼热的疼痛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回视尤利安,兰异常真诚,“如果没有他,也许下一枚子弹就会从我的脑壳或者心脏里取出来。”
“我不是侦探,不知道该拿他的恶面怎么办,只希望他别丢掉那张爱人的笑脸。”
女孩精致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湛清的眼睛,她温柔而专注地凝望着他,脸上写满了希冀和请求,看上去那么天真纯然又一本正经。
夏日里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刺痛了尤利安的眼睛。他坐在铺着素白桌布的餐桌旁,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阳台上女孩种的花花草草和她心爱的那把躺椅,也可以看到她身后的厨房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锅碗瓢盆。
微风抚动窗帘,携入一室和着树木泥土的清凉气息,远处隐隐还有蝉鸣。
就像所有最恶俗的故事情节一样,一个平凡琐碎的盛夏午后,纯白的人在这穷凶极恶的男人心里烫开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