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有些熟悉。
还没想清楚那熟悉来自于何处,她身体已经快于大脑率先开了门。等门外的冷空气侵袭了她小腿皮肤的瞬间,兰才惊觉自已的鲁莽,后知后觉怕起来。然而不等她看仔细,那团人影就失去了支撑压倒下来,对方一只大手扶住门框,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
突如其来的压迫令兰心里一跳差点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就要出手,却嗅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才堪堪停下,她惊讶极了。
“尤利安先生?”
男人含糊的声音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阴影笼罩了略显娇小的兰。兰试图伸手开灯,仔细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却被尤利安攥住了手腕。他避开她的探查,踉跄倒向门里,抓着门框的手青筋毕现,另一手紧紧按着腹部。
然而他的脚步凌乱气息不稳,才几步距离就无法保持站立,幸亏兰察觉出不对,使劲扶稳了他,才没让他扑倒在玄关。
当她的手接触到他的瞬间,尤利安闷哼一声,身体几乎完全倚靠在兰身上。他身上以往清爽的烟草冷香此刻被一股粘稠的腥涩取代,兰感受到手底下一阵冰凉的湿濡。
她心里骤然一缩,剧烈跳动起来,借着客厅微弱的余光,定睛一看——满手的血污。
“你受伤了?!”
声线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不敢多拖延,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撑地将这个高大虚弱的男人拖进客厅,待锁好门拉上窗帘才敢开大灯。
忽然明亮的光线令两人都有些不适,兰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尤利安的状况:他双眸半阖,肤色惨白呼吸急促,冷汗从额头大滴大滴滑落,一头凌乱的金发粘在脸上。他右手紧紧按着腹部,血污从他的指缝流出来很快渗进黑色的衣服。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兰立刻跑回自已的卧室取了药箱,返回客厅后她跪趴在沙发旁,试图拨开他的手检查伤口。尤利安似乎已经无法维持清醒意识,他感受到兰的靠近后突然发难,左手迅速扣住她的喉咙,用力收紧。
兰猛然窒息,一口气卡住上不了,不得不轻轻挣扎起来,却不敢太过激烈动作以免拉扯到他的伤口。此刻,这危险的男人就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重伤孤狼,狂乱可怖,对周围一切都警惕异常,他眯着眼辨认眼前的人。
“谁?”
“是我,毛利兰!”
一直在她心里无所不能、如斯强大的男人此刻如此虚弱,兰心里惊惧和酸涩陈杂。
听到她的声音,尤利安慢慢松懈了力道,他努力辨认却有些看不清,扣着她纤细脖颈的粗糙的大手顺着女孩姣好的下颌曲线一路摸索直到她的脸庞,他确认了片刻,沙哑着嗓子低声询问。
“毛利兰?”
兰点点头,忍着酸涩任他抚摸着辨认,她一手按住他的大手将脸埋进去,让他摸清楚自已的脸庞,强压下满心的恐惧,语带着颤抖地笑着回答他。
“不是我,还能是谁?”
收回手,尤利安也艰难扯出一抹笑意,却不防牵动了伤口,他瞬间面色惨白,身体因为疼痛紧绷起来。
她连忙在药箱里翻找紧急止血的药,早就知道尤利安这样的人物肯定随时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可真看到他现下重伤的模样,才知道这竟然是这么可怕。
找到要用的药物,她正要探及他的衣扣,纤细的手腕被他再度按住。尤利安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目光深邃幽暗,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现在应该离开了,好女孩这种时候该回家的。”
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会在这个时候丢下他,那就不是毛利兰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一个濒死的人自生自灭,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不要后悔。”
尤利安连嘲笑她都没有力气,无奈地松开手垂到沙发边缘,他不再抵抗地任她动作。兰抖嗦着手指解开他的衬衫。
上次她不敢仔细打量,这次才看得分明,男人精壮的身躯肌肉线条流畅,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可怖伤疤,已经愈合的旧伤也不少曾是致命的危险,甚至有一道伤疤从锁骨处直直划过小腹,几乎将他整个胸腹分成两半,真令人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状。
眼下他的肩胛与右臂处早已包缠了绷带,但此刻更让她心弦紧扣的是,他腹部右上侧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在汩汩流血。
这是弹孔!
她紧紧咬住嘴唇将惊呼吞回去,拿出消毒纱布给他擦拭伤口外沿。然而止血药粉撒上去完全不管用,立刻就被血液冲开了,兰只得用手按住那伤口,脑子里疯狂回忆课堂上学的知识。
这个地方,肝脏偏下、小肠附近,动脉密集,目前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器官,但是必须立刻止血。没有足够的经验取弹,不能缝合,更没有输血的东西。
他可能会没命的,想到这里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她重新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带着乞求。
“我们可以去医院吗?”
男人虚弱地哂笑,半眯的眼里仍是平日里傲慢的嘲弄之意。他这样一笑,兰就知道答案了,她狠狠摇头,眼泪流的更凶。
“怎么又哭了?”
尤利安无奈地道,或许是因为虚弱,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温柔。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兰的脸,目光看到自已手上全是血污堪堪停住,这才发现他刚才在女孩脖子和脸颊上都留下了血色痕迹。
“这点小伤不会死的,擦擦你的脸吧。”
“我哭就哭,又不会影响什么。”
兰以为他这个时候还计较她不擦眼泪,更是气急。她手底下快速的为他做紧急包扎,将所有的止血粉全数倾倒,纱布包裹棉花紧紧按在伤口上,用之前她肩上没用完的绷带给他一圈一圈缠上去。
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她心知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她的药箱里除了日常用药只有一些跌打损伤的药品,唯有一个止血的药粉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取出残弹是不行的,再耗下去他的血就算流光了也好不了。
“凝血质、消炎药、缝针都没有——我得回学校一趟!”
从未有一刻如此感谢自已选择的专业,在她平日的实验室里,医疗器械和一些外科手术基本药品就是最普通的学习工具。兰重新把尤利安的手放回伤口上,隔着纱布压下。她颤着手抚开他脸上的乱发,那轮廓锋利的脸上有一道血痕从额角延伸到眼梢,原本就狠戾的面孔上又平添了几分狰狞。
“尤利安,看着我!”
男人额头上冷汗密布,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虚弱让他意识有些涣散,他努力地辨认着她的唇部动作。兰专注地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
“你绝对不可以睡,使劲按住伤口,等我回来!”
似乎意识到她想离开,尤利安迅速伸手扣住她的手臂,目光如鹰隼牢牢锁住她。他的薄唇开合,但始终没发出声音。兰勉强地撑起微笑,安抚地拍拍他紧握她的手。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
狠狠心掰开他的手,不论这个人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她不能看着他流血流到死。不料尤利安从身侧掏出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塞进她的手里。他不去理会她惊讶的目光,只是伸出手臂遮挡住眼眸侧过脸去。
兰顿了顿,也不多说只是抓过鸭舌帽、钥匙和背包,走到玄关披上外套,犹豫了瞬还是把那把枪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之前她跟着导师在实验室实习,幸亏她是个超级学霸,导师喜欢她、前辈信任她,这才给了她实验室门和柜子的钥匙。此刻她要辜负在这份信任了,兰记得那里的药库有外科器械和不少药品,不仅登记很好修改而且没有医院那么夸张的监控戒备。
公寓离学校不远,兰一路奔跑,顺着监控最少的路线跑到学院教学楼。她压低鸭舌帽,首次做贼,甚至不敢拿着钥匙光明正大的走正门,发挥了自已的运动神经翻窗而入。一片漆黑中摸索到她一直上实践课的教室,许多外科工具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的金属筒里。
兰拉开书包从消毒柜里抓了一些手术剪、止血钳和缝针器,又去拿了一瓶酒精和一副静脉注射针袋。
这些寻常难得的东西,在东大的实验室里就如同学生的文具,四处都有且能轻易得手,事实上就算她拿再多,都不会被发现的。接下来的药品才是关键,她知道实验室药品全部都有登记,要想要拿药还得登记一个虚假实验,否则明天一早,前辈们可能就会发现。
兰摸到药柜前,取出自已的钥匙打开锁。
她近20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偷东西,幸亏平日认真学习了,眼下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血钾、止血敏、凝血质、抗生素……术前术后可能用得上的她都拿了几瓶。
走之前不忘记在登记本上算着日期,插空潦草地编了一个模拟止血的小实验,兰背上包又原路离开。
回程的时候兰格外小心,回到小区,绕了几个圈确定没有被跟踪这才敢上楼,她不会天真以为尤利安身上的伤是自已搞出来的。
回到公寓,尤利安依然躺在沙发上,听到玄关响声,他全身紧绷,目带凶戾地瞪过来,举枪对准了她,直到看清来人是兰才放松身体。他剧烈喘息几下,目光灼灼盯着兰,见她放下书包从里面翻出各种器械药品。
“给你的枪呢?”
“我现在只是去犯点好学生都会犯的错误,带了枪就是刑事错误了。”
她没好气地怼他,哪有人受伤成这个样子还是满脑子危险念头,看他现在精神不错,兰稍稍放下心。最危险的其实还是伤者意识过度涣散,这样很容易出现休克。
“你得躺下。”他太过高大,沙发此刻在他身下显得极为玲珑,这么蜷缩在沙发上显然是不行的,“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你选一个!”
尤利安手挥了挥,示意自已的房间。兰伸手掏了掏他的衣兜,找出钥匙就扶他起身,尤利安几乎半个身体都倚靠在她身上,幸而兰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否则真的扛不动这尊人高马大的大佛。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房间,视线习惯了光线之后——灰色的墙面、黑色的大理石地板,正中央是一张大床,床单被子皆是纯黑。房间的柜子摆设皆是黑灰白三色,还有一个很突兀的巨大保险柜靠墙矗立。
顾不得仔细看,兰将尤利安扶到床上,帮着他躺下,然后跑出去把刚才的战利品拿进来。她先伸手小心剥掉他身上早已破烂血污的衣服。
就在她随手将衣服丢到一旁时,一样东西从他衬衫衣兜里掉落,她原本没多在意,可是余光扫到那东西特殊的颜色时,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刹那间,她心中的恐惧畏缩竟然散去了一大半。
稳定了心神,兰认真洗手消毒,她摸出他的打火机,把带回来的器械挨个灼烧了一下,再用酒精消毒。又将药品一字摆开,然后戴上消毒手套,用静脉注射的方式先给他注射了0.5g止血敏。
“你自已不肯去医院,我现在还是个半吊子,不签责任自负书真是亏大了!”
她忍不住唠叨起来,试图缓此刻紧绷的氛围,用剪刀剪开之前的绷带,那几乎已经是血淋淋的了。将污物丢进垃圾桶,倒上双氧水做简单创面清洁,兰拿起镊子,深呼吸一下,稳住手伸进那个血窟窿寻找残弹。
子弹似乎不是正面打进去的,造成的弹道空腔不仅不正而且距离不短,兰聚精会神体会手下感觉,另一手用止血钳钳住沿途血管,防止大出血。
尤利安手闷哼一声肌肉绷起来,他臂上青筋暴起,惨白的面色上大滴大滴冷汗落下。
“对不起,我不敢去偷麻醉剂,高危药品管理太严格了,那几个药库都有报警器。”
尤利安动了动手指,他想扯出一抹笑却半途被疼痛打断,抿住薄唇硬是不肯吐露一声呼痛。兰这边已经戳到异物了,她小心翼翼用镊子夹住残弹,竭力平稳取出,幸亏子弹没有在体内爆裂,否则碎片四散,危险性会大大提升。
取出子弹后,接下来消毒创面、敷凝血质,兰坚强地忍住异样反应,做了人生中第一次人体缝合,此后包扎起来就顺利多了,万幸没有伤及重要器官,她长松一口气。待止血敏输完,兰又换上抗生素,子弹造成的伤口最大的危险有二,组织损伤和发炎感染。
尤利安已经很疲惫了,他的满头冷汗,嘴唇干裂。兰替他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水与血污,帮他换了一件宽松的衬衣,并为他兑了一杯葡萄糖水。
他的血流进身下黑色的床单很快濡湿看不出颜色,但是一室的血腥气提醒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兰心里不可谓不震撼,刚才取弹、缝合全过程,这个男人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一直忍着,一声不吭,这种痛感若是常人肯定都休克好几回了。
她一直把手机放在床头,就是防他万一严重休克或是大出血,那么不论他是否抗拒,她都要立刻打急救电话。
这个男人又一次刷新了兰印象中的强悍值,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才会对自已的身体这般无所谓。兰起身把一桌子一地的绷带纱布都收起来,重新消毒了器械,放回包包里。
“你现在不能挪动,就先凑合一下吧,明天我再给你换床单。”
那一向有洁癖的男人不适地动了动,十分嫌弃身下渐渐粘稠的血污,不仅不遵照“医嘱”,竟然还试图起身,她连忙按住他。
“不许动,伤口会崩裂的。”
被兰少见的强势镇住了,尤利安没有继续动作,只拿冷眼睨视她,可她不为所动地瞪回去,始终用巧劲按着他,毫不退步。
等尤利安无奈地移开视线,兰留意到手底下的触感温热而特殊。她低头一看,自已的双手正扶在尤利安赤裸的胸膛上,他身上那道可怖的伤疤表面凹凸不平,摸上去和周围紧致的肌肤完全不同。
那道伤疤,看上去并没有医疗缝合痕迹。兰忍不住来回抚摸,这么严重的一道伤是怎么痊愈的?也是他一个人摸黑跌撞地回到自已的领域,忍着痛任它自已慢慢恢复吗?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类似心疼的情绪,很强烈地挤压她的心脏,搅得她酸涩不已。
“你还要摸多久?”
男人沙哑的嗓音沉沉,隐约带些许调侃的笑意,他的胸膛也随着他说话起伏,发出共鸣的震动。
兰这才惊觉自已不受控制地来回摸那道伤疤,这行为就像在趁人之危地吃豆腐。
医治伤患的职业性纯洁褪去,属于女孩的羞赧终于涌上了,顺带忆起刚才她脱人衣服,擦人身体,不知道今晚摸了尤利安多少次。
迟来的羞窘在她的脸上染上酡红,兰干咳两下,故作镇定地给他盖了一件薄薄的被单,连声命令他赶紧睡,眼睛却忍不住飞速地偷瞟了瞟他结实的肩臂和精瘦的腰,唔,还有隔着被单依然能看出流畅线条的腹肌。
也许是她的视线取悦到他,男人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牵动了她目光下的腹肌。意识到自已偷窥被抓包的兰,爆红着脸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七手八脚给他压紧被角
“睡觉!”
等大佬被伺候得睡下了,兰将沾染血迹的衣物收起来,简单洗漱之后,坐在自已的浴缸里。在热水浸泡之下她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全身肌肉酸痛,疲惫排山倒海袭来。一个取弹手术,她耗费了巨大心力,不仅要全神贯注取弹,还在心里疯狂祈祷不要伤到器官、不要出血,竟然比一场比赛还让人身心俱疲。
幸亏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将全身都缩进温热的浴汤,忆起刚才脱他衣服时,从他衬衣兜里掉出来的那枚御守。
即使当时那种状况,她的心脏依旧不规律地跳了一下。
现在回想,当初送尤利安御守的时候,他表情僵硬抗拒似乎很不喜欢,所以兰还以为他会随便丢到哪里。
没想到他竟一直放在贴近心脏的口袋里。
兰抬起被热水蒸红的脸,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出神。
会不会,尤利安先生其实很珍惜这枚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