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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纵马直入庄园，等到了近前，整齐划一的翻身下马，腰间铜牌与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高王钧令。”
为首的那名骑士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
“江南萧氏公主，即日启程，直入晋阳。”
萧妙芷指尖一颤。
“殿下……”青梧在她身后轻唤。
萧妙芷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胸膛生疼。她本以为不会这般着急，本以为还能多呆几日的……
“萧氏领命。”她向前半步，绣鞋陷入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个动作让对面的骑士明显一怔：江南的贵女竟能如此干脆地应下这等近乎命令的传召么？而且，从那贵女的自称来看，倒是颇为识时务啊！
陈庆之突然佩剑出鞘，冷着脸道：
“高王这是要强请吗？”
对面那人不卑不亢地抱拳：
“近日路上多有流僧，沿途不太平。高王体恤公主金枝玉叶，特命我等护送。”
萧妙芷忽然轻笑出声，她伸手按住陈庆之的剑柄，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剑推回鞘中。
“将军，我们已经耽搁许久了。”她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再耽搁，怕是要误了高王的接风宴。”
骑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深深行礼：
“公主明鉴。”
…………
晋阳城的初雪停了。
萧妙芷掀开车帘，正看见朝阳正照在城楼上的冰凌上，晶莹剔透。
这座北方雄城比她想象中更为壮阔，青灰色的城墙在雪后泛着冷铁般的光泽，箭楼飞檐上垂下的冰锥远远望去像是猛兽獠牙。
“公主请看！”
陈庆之伸手指向前方，顺着他的指向，萧妙芷看见城门处乌压压的人群。最前排的士人着宽袍大袖，再往后是挤挤挨挨的百姓，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薄雾。
“怎地这么多人？”青梧紧张地攥住车帘，小侍女今晨特意给萧妙芷梳了北地流行的惊鹄髻，此刻却后悔没按江南习俗戴幂篱。
萧妙芷今日穿着杏色交领襦裙，外罩狐裘大氅，发间簪一支金步摇。
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马车颠簸轻响，听起来煞是好听。
“殿下不必担心。”陈庆之忽然策马靠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人群里有安排好的护卫。”
萧妙芷闻言一怔，她望向那些笑容满面的百姓，果然发现几个商贩打扮的汉子站位奇特，右手始终藏在袖中。
这个发现反而让她镇定下来：既然对方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这场戏就有得唱。
马车突然停下，前方传来司马子如洪亮的声音：
“奉高王之命，恭迎溧阳公主入城！”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萧妙芷深吸一口气，寒气里裹挟着远处军营的炭火味、马匹的汗腥气，还有某种陌生的、带着铁锈味的凛冽气息。
她正要起身，却见陈庆之已翻身下马，护在马车前面。
等萧妙芷踏出马车，官道两侧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喧嚷。
几个鲜衣怒马的年轻郎君倚在雕鞍上，手中马鞭轻佻地打着旋：
“公主万安！”
“这就是江南来的贵人啊……”
更有些浪荡的故意将酒囊掷向道中，但当即便被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壮汉拉了出去。
“快看她的步摇！”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刺向萧妙芷鬓间那支累丝金凤步摇：凤喙衔着的东珠正随着她的步伐轻颤，在朔风中荡出令人目眩的弧光。
嘈杂声里，萧妙芷敏锐地捕捉到几声刻意压低的冷哼。
道左凉亭中，几个着绛纱袍的年长士人正以袖掩头接耳。其中执麈尾的老者尤为醒目，一双吊梢眼斜睨过来，麈尾玉柄正不偏不倚指向她：
“不过是个和亲的，高王也太看重了些吧！”后半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还是让萧妙芷心情低落下来。
队伍忽然一顿，前方雪地里立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卷泛黄的绢书。
“老朽江南遗民，请贵人赐见！”
陈庆之刚要上前，萧妙芷已自顾自抬步上前。
绣鞋踩进半尺深的积雪里，些许冰水浸透罗袜。她恍若未觉，径自走到老者跟前站定。
“老丈请起。”她伸手去扶，腕间银镯滑落，露出一截滑腻的皓腕：
“老丈是江南人士么？”
老人长叹一声：
“老朽祖籍建康，自衣冠南渡以后，后来者居上，我却家门沦落，家中先父无奈，一气之下反倒携我背上，算起来已有几十年了。”
萧妙芷闻言默然不语，身后的陈庆之向前半步：
“如今江南百姓安居，商贾乐业，老丈故土安好，不必忧心了。”
老者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出精光，他颤抖着展开绢书：
“听闻江南也曾传唱‘独有凌霜橘，荣丽在中州’之语，老朽今日只想问贵人一句，中州、中州，如今的江南国主还记得中州么？”
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萧妙芷看着他手中绢书那句不久之前才被陈庆之念过的诗句，忽然轻笑出声，转身朗声道：
“取我琴来。”
侍从们迅速摆好琴案，萧妙芷轻拂衣袖，跪坐于蒲团之上。她指尖轻轻按上冰弦，第一个泛音便如清泉击石，在寒风中荡开一圈涟漪。
那老者原本倨傲的神情微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黄河远上白云间……”萧妙芷启唇轻唱，用的是地道的建康官话，却又带着江南特有的婉转腔调。
第二句还未唱完，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这是高王的诗啊！”
一个年轻士子激动地喊道。很快，更多声音加入进来，原本零散的应和渐渐汇成洪流。
萧妙芷指尖力道忽重，琴声陡然转急。北地汉子们粗犷的嗓音与江南女子的清音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平添了几分塞外的苍茫气韵。
那老丈怔怔地望着这支来自江南的队伍，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对许多像他这样的江北士人而言，江南不仅是一方水土，更是承载着衣冠南渡以来的文化血脉。
此刻，这个纤弱的江南贵女指间流淌的，正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华夏正音啊。
琴声渐歇，萧妙芷收势时故意将最后一个泛音拖长，余韵在风雪中久久不散。
她抬眸环视，发现不少北地士人眼中已噙着泪光。方才那名老者更是长揖及地，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雪粒与泪水。
萧妙芷望向老人，轻叹一声：
“独有凌霜橘，荣丽在中州，老丈今日之言，我谨记在心。”
老者正要回答，城门方向突然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
人群迅速分开，玄甲卫士簇拥着一辆没有华盖的素车驶来，车辕上别无装饰，看起来平平无奇。
“是高王！”有人失声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