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跟着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是心惊。
这墅园外表朴素,内里却极尽精巧。
回廊栏杆用的是江南特有的紫竹,假山叠石一眼便知是模仿建康园林的样式,连檐角悬挂的铜铃都与大梁宫制一模一样。
“将军觉得眼熟么?”司马子如似笑非笑:
“去年有批江南工匠投奔我朝,这是高王特意请他们造的。”
陈庆之握剑的手紧了紧,他回头看了眼不动声色跟在后面的萧妙芷,终是什么都没说。
“到了。”
司马子如推开一扇木门,屋内药香扑鼻,炭盆烧得正旺。
青梧小心翼翼地将萧妙芷搀扶到榻上,立刻有侍女捧来热巾帕与汤药。
“且慢。”
陈庆之拦住欲喂药的侍女,从怀中取出银针试毒。
银针触及药汤的瞬间,司马子如忽然大笑:
“将军谨慎过头了。我等若要害你们,江上又何必相救?”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庆之冷声道,见银针未变色才退开半步,却仍按剑立在榻边。
老医师解开萧妙芷肩头染血的布条,陈庆之瞥见伤口周围已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好厉害的毒。”医师擦着汗道:
“若非及时服用解药,怕是撑不过三日。”
陈庆之胸口发闷,江上那支冷箭本是冲他而来的。
“将军也去包扎下吧。”青梧指着陈庆之渗血的右腿:
“殿下这里有我守着。”
陈庆之摇了摇头,沉默地拖过一张胡床坐在榻边。
…………
三日后,晋阳王府,安民堂内。
高欢放下手中密报,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从下午开始,晋阳也飘起了雪,打在干枯的树枝上,声音细碎如蚕食桑叶。
“陈庆之当真寸步不离地守着?”
“是。”苏绰立在灯影交界处,看不出神情:
“画皮奴说,曾见他亲手为公主试药,连侍女出行,日常食饮都要盯着。”
高欢轻笑一声:
“有意思,萧衍的孙女,居然能让陈庆之这样的名将甘心作闺阁护卫。”
“王上,”苏绰向前半步:
“依我看,陈庆之对那江南萧家娘子恐怕不止是臣子对主上的忠心。”
高欢并未转身,只淡淡道:“此话怎讲?”
“江上遇袭时,陈庆之为护萧家娘子周全,背后空门大露都不管不顾。”苏绰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密报:
“而且这些日子,龙雀司不止一人回报,”
苏绰小心斟酌用词:
“此二人行止过密了。”
高欢看着密报上的详细记录,忽然道:
“令绰觉得陈庆之能为我们所用吗?”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苏绰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
“陈庆之譬如昆山片玉,强取则碎,不如……”
“不如什么?”
苏绰长叹一声: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我意不如以柔情缚之。”
苏绰指着密报:
“他既对公主有超出臣子之节,我们何不以此为由,留他在北地?”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他踱到书架前,抽出一卷竹简:“你是说?”
“世子年龄尚幼,按礼制确实未到婚配之龄。况且这桩事本也是萧老翁临时起意,连三书六礼都未走全。王上之前本意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苏绰接过话头,继续道:
“咱们可以用‘重礼法、循古制’为由,将婚期推迟两年。期间请陈庆之留在晋阳,权作护卫。”
“好是好,既全了礼数,又让江南看看我高氏是如何礼遇南朝贵女的。”高欢眉头微皱:
“不过阿惠那边,他性子倔,最厌被人摆布。还是要好生与他分说才是。”
苏绰闻言唇角微扬:
“王上多虑了。”他向前半步,烛光终于照亮他眼中闪烁的狡黠:
“这本就是世子的意思!”
高欢闻言愕然抬头:“阿惠他……”
苏绰从容拂袖:
“世子月前便命龙雀司盯紧萧氏送亲队伍。那日萧氏娘子焚稿明志,世子当即调画皮奴星夜南下。”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灼灼看向高欢。
“好!好!”高欢突然拍案大笑:
“我儿竟有这般见识!”他大步走到窗前,忽又转身:
“令绰!你这良师教得好!”
苏绰深深一揖:
“臣不过稍加点拨罢了,以世子的聪慧,自然明白此间得失。”
…………
悬瓠城外。
陈庆之一行人在此已经休养了数日,萧妙芷也已渐渐恢复。
“公主殿下当心着凉。”
青梧捧着药碗进来,见萧妙芷只穿着单衣站在风口,急得直跺脚。
虽说箭毒已经被医好,但萧妙芷的身子一直虚弱得很,稍受风寒就咳嗽不止。
“不妨事。”萧妙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
“陈将军呢?”
“在练剑呢。”青梧指着窗外:
“自打我们落脚在这儿,将军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半个时辰剑,风雨无阻。”
萧妙芷打开窗子循声望去,远处练武场上,陈庆之只着素色短打,剑光纷飞。
他身形本就出众,舞剑的时候更显挺拔。
练了许久,他一个回身突刺,剑尖挑落满树雪花,纷纷扬扬中,他收势而立,气息丝毫不乱。
“好剑法。”
萧妙芷不知何时已走到廊下,轻拍手掌。她只匆匆套了件浅青色襦裙,发间簪一支白玉钗,素净得不像皇室贵女,倒像寻常士族家的小姐。
陈庆之急忙收剑行礼:“公主气色好多了。”
阳光照在萧妙芷脸上,显得那对梨涡格外明显:
“多亏将军日夜守护。”她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壶:
“我煮了江南的明前茶,将军可愿共饮?”
陈庆之怔了怔,自从过江以来,萧妙芷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娇贵的公主,反而处处透着昭明太子当年的沉稳气度。
他想起那夜她高烧不退时,迷迷糊糊喊的都是“不能辜负父王遗志”之类的话。
茶香氤氲中,萧妙芷忽然开口:“将军可知高氏为何将我们安置在这里?”
陈庆之握杯的手一僵,这个问题他思索多日,隐约猜到几分却不敢确定。
“表面是养伤,实则是观察。”萧妙芷轻抿一口茶:
“观察将军是否能为北朝所用,观察我……是否配得上他家世子。”
她说得如此直白,惊得陈庆之差点打翻茶盏:“殿下!”
“将军不必在意我。”萧妙芷望向远山:
“自北上那日起,我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政治博弈中的一枚棋子。但棋子……”她忽然直视陈庆之:
“用得好也能左右大局。”
陈庆之心头微动,少女的眼神清澈见底,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洞察力。
他忽然明白为何昭明太子当年能赢得朝野敬重:这种与生俱来的气度,是血脉里流淌的。
“公主觉得高氏会如何处置我们?”
“不是处置,是招揽。”萧妙芷神色如常:
“尤其对将军这样的世之名将,高氏定会千方百计收归麾下。”
她话音未落,庄园大门处突然传来军阵号角声。一队骑兵疾驰而入,为首者高举玄色旌旗,上书一个醒目的“高”字。
“来了。“萧妙芷整了整衣襟,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将军且看,他们要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