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请看。”
面对匆匆赶来的高欢,郦道元似乎早有准备,高欢刚一开口,便被他引入内室。
他招呼小厮取来一份详细舆图,指着图上晋阳的位置道:
“从晋阳西进关中,自古有四条路可走。”
高欢凝神静听,也不打断。
“第一条,自晋阳南下平阳,沿汾水西岸至龙门渡河。”
郦道元指指点点:
“此路最为平坦,但需强渡黄河天险,且……”
他忽然加重语气:
“我曾沿此线路详细考察过,渡河之地河面虽阔,但水流湍急,暗礁众多。若小股兵力通行尚可,可若要万数以上大军通行,则辎重车辆首尾相接甚是不便,到时候就免不了受些袭扰了。”
苏绰闻言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看向高欢。这就是斛律光说的那条路线了,可郦道元一开口就隐隐把这条路给否了。
可看到高欢面色如常,他心中略略安定几分。
“第二条,”郦道元已指向西北方向,一直沿着吕梁山慢慢移动:
“从晋阳西行,经离石,过孟门关。”郦道元娓娓道来:
“离石至孟门关这段最为险恶。山道宽不过两马并行,一侧是千仞绝壁,一侧是万丈深渊。去岁秋汛时,我曾亲见山洪冲垮栈道三十余丈,滚落的巨石大如屋舍,将谷底驿道砸出深坑。”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他忽然从案头取来一根银签,在孟门关位置画了个圈:
“且此处两山夹峙如天门,最窄处仅容独轮车通过。端的可称得上山势险峻,车马难行,寻常大军辎重根本无法通过。”
高欢凝视着银签划出的轨迹,仿佛看见辎重车辆在崎岖山道上排成长蛇,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马坠入深谷。
“第三条,北上朔州,绕道灵州,沿长城内侧西行。”
他在灵州方位敲了几下:“此路沿黄河支流行进,水草丰美,可沿途补给。但……”
“灵州虽好,就是太远了。”高欢突然开口:
“曹泥来降时我就已经着人勘察过此路,大军绕行至少需四十日。等我们兵临灵州,宇文黑獭早把长安守成铁桶了。”
“王上所言极是,这条路哪都好,就是过于迁延时日,失了兵家之道。”郦道元微微颔首,继续道:
“最后一条,便是经雁门,出代郡,过萧关。”
高欢盯着那条蜿蜒的路线,忽然轻叹一声:
“当年黑獭和贺拔岳就是从此路入关中的,他岂会不知。”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郦道元收回手,轻轻抚过舆图上那片空白处:正是王思政选中的台地所在。
“剩下的便是这里了,”老人伸手点在汾水与黄河交汇处:
“自晋阳南下平阳后,不渡龙门,而是继续沿汾水西行至稷山。”
他边说边踱步:
“此处河面宽不过二百步,水流平缓,河底多细沙少暗礁。若选在枯水季渡河,五万大军三日可毕。”
苏绰闻言猛地抬头,却见郦道元正意味深长地望着高欢:
“只是这条路,后勤补给恰好要经过王思政正在修筑的那座新城。”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高欢突然轻笑一声:
“这般说来,这玉璧归根到底还是绕不过去了?”
“攻守双方所考虑的情形当然不一样,昔年秦师东出,不也是重重关隘,步步险阻么?”郦道元神色淡然:
“况且,那座城不是还没筑成吗?”
高欢心头一动:
“国老何以教我?”
“王上可知,筑一座坚城要耗费多少?”
高欢一怔,他倒是没想到郦道元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郦道元不等他回答,便从案头取过算筹,手指翻飞:
“就以城墙高三丈,基厚两丈,顶部宽一丈五尺,纵横十里算。这等要害城池无论如何都要以夯土为芯,再外砌青砖。”
说到这里,他目光炯炯望向高欢:
“昔年我们筑归德城,乃是平地起城,饶是如此尚用了壮丁两万,工匠三千,历时将近一年才成。王上以为,在那么一处险地,王思政要耗费多久?”
高欢目光微凝,看着老人将一枚枚算筹摆在不同的位置。
“塬上的石料想来是不足的,估计需要从外面转运,每块运费折粟米一斗;青砖就算可以就地烧制,也需耗费大量柴薪;灰浆要用糯米汁调和,仅此一项就需上等糯米无数。这些都是我们建归德城的时候实打实耗费了的。”
郦道元声音平静:
“这还不算守城器械、粮仓武库、引水暗道。”
算筹最终排出一个惊人的数字。高欢盯着那个数目,眉头渐渐舒展:
“国老的意思是……”
“想要金汤之固,那可是要真金白银往里面砸的。”
郦道元轻叩案几:
“长安和我们连年征战,况且去岁关中旱蝗相继,秋粮仅收三成。老臣听闻,宇文泰连宫中用度都削减了一半。如今的长安府库,想来是没多少余粮了吧。以老朽的浅薄之见,”郦道元的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王思政若要筑城,虽得了汾黄交汇的天险地利,却是在透支西边最后的气力。此所谓竭泽而渔,不得人和啊!”
窗外风声渐紧,吹的树枝哗哗作响。高欢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明朗,仿佛有人拨开了眼前的迷雾。
“王上再请看。”郦道元又指向图上另一处:
“这里是我专门标注的,汾水上游的这片山林,是方圆百里唯一的成材林场,西魏若要烧制筑城所需的千万块青砖,非从此处取柴不可。”
他在绥州位置重重一划:
“若我军能控制绥州,便可切断其运输通道。老朽多年前考察汾水时,曾在此处发现一条古道,可容轻骑突袭”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国老真百事通也!”
郦道元捋须微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与其强攻坚城,不如断其根基。”
高欢起身,郑重一揖:
“怪不得古语有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国老真是国之重宝啊!”
郦道元连忙避让:
“王上折煞老臣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
“那位江南来的公主,王上打算如何安置?”
高欢眉梢微挑,好奇道:“国老为何突然提起她?”
“老臣听闻,江南的昭明太子当年主持编撰文选,在摘文录字之余还收录了不少军事韬略。”郦道元意味深长地说:
“南北对峙多年,彼此知之甚少。若能借公主之口,了解江南虚实,无论是共抗西贼,还是日后……”
他顿了顿:“都是大有裨益的啊!”
高欢会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国老放心,这个我理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