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军府议事厅的沙盘前,高欢环视匆匆赶来的众将,心中一时自矜不已。
高敖曹、独孤如愿、韩轨、李虎、斛律金……
端的是名将多到用不完呐!还怕什么玉璧?
想到这里,他轻笑开口:
“子雄!”
“末将在!”韩轨当即上前一步。
高欢缓缓转过身:
“你即刻率五千精骑去汾州接应彭乐和慕容绍宗,务必切断绥州通往玉璧的通道。”他顿了顿:
“暂时不必大张旗鼓,等王思政行动起来之后,只需让他们的物资运不进去即可。”
“末将明白!”韩轨抱拳领命。
韩轨话音刚落,苏绰手持密信匆匆入内:
“王上,河南来信了。”
高欢面上了然:
“侯万景静极思动了?”
苏绰会意一笑,将密信呈上:
“陈白袍来了晋阳,江南如今偃旗息鼓,他在悬瓠想来是闲来无事。如今听说王上要西向用兵,自然是坐不住了。”
高欢闻言心中一动,他之前正盘算着应该让谁和斛律金的敕勒部搭班子呢,联想到斛律光之前和侯景好像配合的十分默契。
让这位宇宙大将军教导未来的射雕都督,那想来也是一件美事啊。
想到这里,高欢接过话头:
“坐不住就让他动一动吧!”他大步走向沙盘的另一面,手指重重点在悬瓠与晋阳之间的水路上。
“传令给斛律光,”他转过身:
“让他加紧训练水军,务必在旬日内完成汾水渡口的布防。”
苏绰正要领命,却见高欢突然抬手:“且慢!”
他思量片刻:“再派人去告诉万景,让他安置好河南之事后,不必回晋阳了。”
他手指在舆图上指指点点,最终停在汾水与黄河交汇处:“径直去汇合明月即可!”
苏绰闻言一怔,随即会意:
“我这就去传令!”
…………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队骑兵正顶着风雪疾驰。
为首之人身披厚重的羊皮大氅,胡须上结满了冰碴,正是从玉璧匆匆赶回的王思政。
“将军,再有半个时辰就到长安了。”副将雷五安在呼啸的寒风中大声喊道。
王思政没有回答,只是马腹,加快了速度。
他怀中揣着那份耗费许多心血绘制出的玉璧城营造图,图纸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长安城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城墙上的火把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王思政勒住马缰,仰头望着这座太高大的城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直接去丞相府。”他简短下令。
等王思政踏入宇文泰的书房,已是子夜时分。
书房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宇文泰正伏案批阅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思政一路劳顿,怎不明日再来?”宇文泰放下笔,示意侍从退下。
王思政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那份精心绘制的营造图:
“丞相,玉璧城营造图已成,末将不敢耽搁,特来请丞相过目。”
宇文泰接过图纸,在灯下缓缓展开。图上线条精细,每一处城墙、箭楼、暗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砖石数量、所需工时都计算得一丝不苟。
“好精细的图纸。”
宇文泰赞叹道,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玉璧城的位置:
“但如此规模的城池,耗费恐怕不小哇。”
王思政挺直腰背:
“回丞相,臣已寻工曹粗略估算,需壮丁两万,工匠五千,粮草十万石,工期两年便可!”
宇文泰眉头微蹙,将图纸轻轻放在案上,起身踱到窗前。窗外,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落在庭院里的梅树上,压弯了枝头。
“思政啊,”
宇文泰背对着他,声音略有些沉重:
“我们去岁秋粮减产,现下长安米价已涨至每斗二百钱了。昨日户曹来报,连太仓的存粮都……”
王思政心中一紧,急忙上前一步:
“丞相!那处台地位于汾黄交汇之要冲,若建成坚城,可阻高欢西进之路。此城一成,关中可保十年无虞啊!”
“我岂不知坚城之重?也并非不愿支持思政筑城,”宇文泰长叹一声:
“但高欢素来狡诈多智,我等小规模行动尚可,但如今看思政的规划,这……这是要大兴土木的。
一来是府库不一定能有余力支持思政的行动,二来则是高欢若进行袭扰……”
“丞相明鉴!”王思政突然以头抢地:
“若此时不筑此城,来年高欢铁骑叩关,饿殍只会更多!”
宇文泰长叹一声:
“不知此城可缩减规模么?”
王思政正要再争辩,书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几名将领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
“王上!”
为首的是侯莫陈崇,他虎目圆睁,扫了王思政一眼,
“末将听闻王将军要分兵筑城?此事万万不可!”
紧随其后的是李弼和赵贵,李弼面色阴沉,赵贵虽未开口,但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显然二人都不赞同。
“弟兄们饭都快吃不上了,还筑什么城?”侯莫陈崇指着墙上悬挂的军事舆图,粗声粗气道:
“有这筑城的物什,咱们还不如多给兵士置办点兵甲!”
王思政握紧了拳头,出于同僚之义,他能理解侯莫陈崇的担忧,但玉璧城的战略价值的确不是侯莫陈崇这个粗人所能想象的。
“诸位将军,”王思政强压怒火,声音尽量平稳:
“沙苑之战后,我军元气大伤。若高欢再次西进,以我军现有兵力,如何抵挡?”他的声音渐渐提高:
“若玉璧建成,我军或可有一丝喘息之机!”
李弼冷笑一声:
“喘息之机?王将军莫非不知如今关中是什么光景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枯黄的麦穗,重重拍在案几上。麦穗碎裂,空瘪的谷粒四散飞溅:
“去岁大旱,今春蝗灾,百姓都已经啃树皮度日了!”他声音嘶哑:
“你还要征调壮丁?还要耗费粮草?”
王思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些,每日都有饿殍的邸报送到案头,宇文泰为此已经削减了三成军粮配给。
但当他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用朱砂圈出的位置时,眼前又浮现出汾水与黄河交汇处的天险。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玉璧城。”王思政长叹一声:
“沙苑之战我们损失了多少精锐?高欢主力未损,随时可以卷土重来!玉璧城建成后,只需五千守军,便可阻挡十万雄师,这才是真正的怜惜军民之举!”
侯莫陈崇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你说的好听!但你当那高欢是傻的不成?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耗费巨资筑城,等你城筑好了,那就是白白给东边建的!”
“那依将军之见,”王思政缓缓抬头:
“我们该如何应对?”
“集结所有兵力,与高欢决一死战!”
侯莫陈崇瞪大眼睛:“沙苑之败,就是因为我们分兵防守。这次就该集中全力,与东贼拼个你死我活!”
王思政冷笑一声,他指向地图上标注的高欢军力部署:
“晋阳兵力是我们的五倍,骑兵也是三倍有余,更不必说,”
他瞥向侯莫陈崇和李弼:
“以高敖曹之勇武,侯万景之诡谲,韩轨之端重……这些人你们谁有把握必胜?”
一直沉默的赵贵突然开口:
“王将军就这般笃定那座城能挡住高欢?”
他的声音里带着怀疑:
“当年洛阳城墙高池深,不也被尔朱荣攻破了?”
王思政抬眼看向赵贵,见他神色虽冷,却并未完全否决,心头不由一喜。他当即展开另一卷图纸,羊皮纸在案上铺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墨线标记:
“玉璧不一样。”他声音沉稳,沿着图纸划出一道大弧线:
“此处三面峭壁环抱,仅有一面可供大军通行。若依我的设计,在此处突出马面,再设双层女墙,弓弩手便可形成交叉射击之势。”
赵贵眉头微皱,目光随着他的指尖游移。王思政见状,立刻趁热打铁,手指重重敲在图纸另一侧:
“再看这里,日后可以引暗渠于城下,既可断敌地道,又可蓄水防火。高壁垒,深壕堑,再辅以瓮城连环……”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闪烁:
“此城一成,便是高欢倾国而来,也必折戟城下!”
赵贵这才看出了点门道:
“这暗渠的走向?”
王思政大笑:
“问得好!他日贼军若来,必然想方设法攻城。这里地势奇特,首选攻城之法便是断绝水源。”他指尖在图纸上连点数处:
“但有了这些暗渠,就算是他们围城数月也无需担心。再者说,若是敌军想掘地道,也必先溺毙于暗流之中!这便是一举两得之法!”
赵贵盯着图纸,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倒是有几分道理。”
侯莫陈崇冷哼一声,他连看都懒得看那些精心绘制的线条,斜倚着凭几讥讽道:
“尽是些纸上谈兵的把戏!”
他抬手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轻蔑之色:
“当年建康城里那些岛夷文士,不也是这般夸口?把那个陈庆之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说到这里,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模仿着南朝士人那种拿腔作势的语气。
诸将闻言都变了脸色。侯莫陈崇却越发得意,拍案道:“结果如何?”他环视众人,见无人应答,便自问自答道:
“那什么白袍大将,最后不也是灰溜溜地被高欢逼得过江而走?那高欢就是百战百胜,这个……”
话到嘴边,他突然意识到不妥:当着这么多己方将领的面夸赞敌酋,实在不妥。
偷眼看了看宇文泰,见他的黑脸愈发的黑了,侯莫陈崇急忙端起酒盏掩饰尴尬,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王思政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沾湿的图纸轻轻挪开,淡淡道:
“将军既然提到陈庆之,就该知道他当年是如何以七千白袍军横扫洛阳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有时候,精妙的战术比蛮力更重要。”
“够了。”
宇文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思政的身上。
“王卿,”
他缓步上前,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当真认为此城非筑不可?”
王思政单膝跪地:
“玉璧若成,东贼必然顿足城下,臣愿以性命担保,高欢纵有百万雄师,也休想跨过玉璧半步!若违此誓,甘受万箭穿心之厄!”
“那便这样吧,”
宇文泰沉吟片刻:
“筑城之事势在必行,但规模可适当缩减。城墙不必这般高,基厚也可以适当缩减,先筑核心区域,其余后续再加。”
王思政心中一沉,这比他设计的规模小了许多,这……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侯莫陈崇等人面露喜色,显然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既然如此,末将另有一个请求。”王思政突然单膝跪地:
“请准许末将自募民夫,除朝廷正卒外,请以中枢名义许末将自征百姓。”
宇文泰眉头一挑:“自募?你哪来的人手?“
“关中各处尚有流民,这些人衣食无着。若许以钱粮,必踊跃应募。”
王思政抬起头,目光闪闪:
“末将倾尽家财又有何惜,若筑城不利,甘当军法!”
大殿内一片哗然。宇文泰凝视着王思政,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良久,他缓缓点头:
“那便如思政所言吧。”
王思政面向几人深深一礼,临出门前,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会尽力加快修筑进度,但玉璧孤悬河东,位置险要,若是被晋阳大军围困,诸位可不必忙着相救。”
言罢,他径直走出书房,留下一室寂静。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三日后,王思政带着宇文泰勉强拨付的有限物资,踏上了返回河东的路途。
与他同行的只有副将雷五安和几十名亲兵。
“将军,我们真的要靠募民筑城吗?”雷五安忧心忡忡:
“关中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哪还有余力帮我们筑城?”
王思政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官道,轻叹一声:
“我若不这般说,只怕丞相连这点支持都没办法给我们了。”
雷五安一愣:
“侯莫陈崇那些人敢不听丞相号令吗?”
“锵”的一声,王思政将佩剑重重插进雪地。他转过身来苦笑道:
“若是几年前,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他的视线越过茫茫雪幕,仿佛看见远方蠢动的旌旗,:
“可上次大战之后,宇文氏的亲军折损殆尽。现在那些人,”他忽然冷笑一声:
“那些人早就有活泛心思了。”
雷五安喉结滚动,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可……”
王思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自韦孝宽被擒往晋阳之后,你可曾见过京兆韦氏的人出现在朝堂之上?”他慢条斯理道:
“许多人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这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雷五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急切地向前一步:
“那我们何不立即提醒丞相?”
王思政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
“你以为丞相不知道吗?”他转身望向长安方向,声音几不可闻: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