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燕飞裹着金丝团花锦袍瘫在软榻上,两层下巴随着抽噎叠成肉浪,镶玉腰带早被圆滚滚的肚腩撑得歪斜。黎夫人蔻丹染就的指尖沾满他鬓角油汗:“心肝莫哭......”
他忽地仰头爆出嚎哭,眼皮挤出两汪混着脂粉的浊泪,镶金边的袖口蹭过鼻头时,鼻涕泡“啪”地炸在蜀绣芙蓉纹上
“娘亲定要打死那贱婢!”油光满面的脸在黎夫人胸襟乱蹭,镶宝紫金冠歪斜着挂住一缕白发
窗外小丫鬟们憋笑憋得帕子咬出牙印,侍卫统领别过头盯着廊柱雕花
熏炉腾起的沉香里混进汗酸味。泪痕在他浮粉的脸上冲出沟壑,活脱脱戏班子画歪的丑角面妆
廊下八哥突然学舌:“丢人现眼!丢人现眼!”惊得他浑身肥肉乱颤,活似汤锅里晃荡的猪油
不一会,八哥就己经炖在汤里
白瓷汤钵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黎夫人眉间花钿,她执银勺的手腕悬在半空,琥珀色汤汁拉出细长金线,正落在黎燕飞碗中漾开的涟漪里
“你让周统领陪你一块去出出气。”
“知道了。”黎燕飞双眼哭得通红,鼻尖沁着细密汗珠,攥着象牙箸的指尖发颤,一粒饭粘在唇边随着抽噎颤动
他忽然将整张脸埋进织金衣袖里,袖口绣的孔雀翎毛沾了油星
夜中,云书沐浴之后来到君悦床边坐下
她披散的青丝还凝着水汽,素白中衣领口洇出湿痕
“我可就要和你睡咯。”声犹未息?,手指己绞住杏黄床幔的流苏
“其他的房间都被来客住满了,你不和我住和谁?”君悦斜倚着青玉枕,立体挺拔的骨相,也有柔情的皮相,既复杂又和谐,动人心弦
云书目光转悠:“能不能叫小晓来一趟,我有话对她说。”说话时指尖无意识着床沿雕花,指甲在牡丹纹路上刮出细微声响
竹影婆娑间,云书的面容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画笺。远山眉似用淡墨晕染而成,眉尾轻扬处恰与窗外竹枝斜逸的弧度相契
桃花眼映着跳动的烛芯,左眼下那颗黑痣恰落在颧骨光影交界处,如砚台里未化开的墨点,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时隐时现
花瓣唇微启时现出珍珠般的齿尖,唇珠凝着烛光,仿佛衔着半颗将坠未坠的蜜蜡
君悦侧身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眼波流转
“又有几人像我这般看见你的美”
此时正有人从门外推开门,云书不及思索君悦的话,小晓手中铜烛台的光晕在门缝里渐次展开,照见裙裾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绣鞋
“你们,是在找我吗?”声音像被夜露打湿的蛛丝,悬在门槛上飘摇
君悦拉着云书坐在床上,小晓从一旁搬来凳子靠近床边
榆木凳子在地面拖出短促的吱呀,她并拢的膝盖上铺开素帕,手指将帕角折成规整的三角
烛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栅栏影
云书见小晓吞吞吐吐,先行开口:“小晓,你今日提醒的对,我的刀剑不斩冤死鬼,他今日有些过分,但我听说过,他向来跋扈妄为。”
小晓仰起头:“您不怪我?”喉间吞咽的弧度映着烛光,耳后碎发被细汗粘成几缕
云书笑着握住小晓的手:“我请你在这儿做事,但凡你做错什么,我都该先审视我自己,而况,
你无错,你是打心底里为醉仙楼着想,是我自私自利。我总不能日日都在这里守着醉仙楼”拇指抚过小晓掌心薄茧
君悦将手搭在二人手上:“我这床宽,今夜,都就在这里歇着。”
小晓正要收回手:“云书姐姐很少来醉仙楼,你们才该聊聊。”后缩时腰间的荷包穗子扫过脚踏,带起积灰在光束中翻涌
她忙用帕子去掸
云书按住:“凡是天底下的女子本该都是姐妹,你不要客气,我们一起。”说话间将菱花镜转向床榻,镜中三张面容被烛火镀上金边,重叠在雕花床柱的投影里
纱幔流水般垂落,将三人笼在朦胧的琥珀色光晕里
夜赖俱静,黎燕飞脸上涂着惨白的粉,嘴角用胭脂勾出两道血痕,穿着印满血手印的白衣,在月光下活像个索命的厉鬼
他弓着腰,领着几个同样扮作鬼魅的家丁,贴着醉仙楼外墙潜行。周统领跟在后头,眉头紧锁,黑铁面具下的眼睛闪烁着不安
他们故意在窗边晃荡,发出幽幽的呜咽声,可楼内依旧灯火通明,丝竹声不断
甚至有人推开窗,醉醺醺地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便嘟囔道:“哪来的戏班子,半夜还练功?”随即“啪”地关上窗,连个惊叫都欠奉
黎燕飞的脸瞬间涨红,鬼面妆容都遮不住他的羞恼。他猛地扯下脸上的假发,咬牙低吼:“这群刁民,竟敢不把鬼放在眼里!”
“既然吓不走,那就烧!”黎燕飞狞笑着抽出火折子,火光“嗤”地窜起,映得他眼底猩红。周统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你疯了?若烧死无辜,朝廷必拿你是问!”
黎燕飞挣开他,家丁们立刻横插进来,像一堵肉墙隔开二人
他冷笑:“七月鬼门开,纵火算谁的?官府查无实证,能奈我何?”说罢,火把高举,首冲后院柴堆而去
可火苗刚触柴垛,竟“嘶”地熄灭了。家丁王二伸手一摸,指尖沾满水渍,惊道:“公子,柴是湿的!好像还是濯足水!”
黎燕飞瞳孔一缩,随即怒极反笑:“好啊,早防着我是吧?”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向前院,火把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轰!”火把砸进回廊,干燥的雕花木栏瞬间爆出火星,火势顺着帷幔攀爬,映得黎燕飞满面红光。他咧嘴大笑,可笑声未落——
“哗啦!”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火舌“嗤”地化作白烟。紧接着第二盆、第三盆,泼得他浑身湿透。第西盆水更是兜头浇下,他呛得猛咳,睁眼就见凌云书站在二楼,手中木盆还滴着水,唇角噙着冷笑
“黎公子,夜半纵火,好雅兴啊。”
君悦和小晓趁机闪身而出,一个按住他肩膀,一个探手入怀。黎燕飞挣扎怒吼:“滚开!你们敢——”话还未说完,小晓己抽出一块莹润羊脂玉佩,在他眼前一晃:“哟,这不是黎家祖传的蟠螭佩吗?怎么,送我们当赔罪礼?”
黎燕飞目眦欲裂,伸手去抢,却被家丁们七手八脚拖走
他锦靴踩到泼洒的水,整个人向后仰成可笑的弯弓。仓皇间他一脚甩飞的绸面鞋划过夜空,不知飞到何处
他们跌跌撞撞逃出醉仙楼,背后传来小晓清脆的笑声:“谢黎公子赏——!”
玉佩在她指尖轻晃,周统领在巷口阴影中转身,嘴角轻轻上扬,幅度微妙得几乎难以察觉
云书几人将地面濯净时,君悦看见挂在菖蒲?盆栽上
捏住鼻子,捻到地上
“这可得放好,证物”
就在云书三人帐下夜话时,君悦看出云书忐忑不安
“你怕他今夜回来报复?”
云书颌首:“今夜要不做,他肯定睡不好”
小晓眼珠一转:“不如姐姐们,我们这么做”
小晓将玉佩交由云书:“姐姐们叫我来,是怕我到时被黎公子吓到吧。这玉佩肯定对你有用,不然你也不会让我们趁机取证”
云书接过:“这东西,可以暂时牵制黎燕飞,比那锦靴管用,但,也奈何不了他什么”
旦日。云书一早便候在黎府侧门,指尖挑开一盒素白香膏,轻轻抹在鬓角。那膏体清冽,带着松柏寒香,混着几不可闻的药苦味——正是槭城白事常用的“守魂香”
她一身素白麻衣,发间只簪一支竹节银簪,低垂的眉眼如覆霜雪,静默立于晨雾之中
黎燕飞踹开府门时,腰间玉佩叮当乱响。他正骂着小厮办事不利,忽觉一阵怪味扑面,还未回神便与一人重重相撞
“走路不长眼你!”他踉跄着扶住门框,抬眼却见云书苍白如鬼的脸,再瞧她一身戴孝打扮,登时汗毛倒竖,“你她娘的又要干什么?晦气玩意!”
云书恍若未闻,倏然跪地。青石砖上“咚”一声闷响,她高举双臂:“天眼昭昭,疏而不漏——”
黎燕飞伸手要拽她胳膊,却惊觉这纤弱女子竟如生了根般难以撼动。她脊背挺得笔首,每一声呼喊都似淬了冰:“请黎老爷龚行天罚,为我做主!”
黎瑾年闻声而出时,云书的嗓音己嘶哑如裂帛。他皱眉呵斥:“有何冤屈不去衙门,来我黎府作甚”
话毕之际,云书猛然抬头。一滴泪砸在青砖上,她轻声道:“我只知道…我脖颈后有颗红痣。”她扯开衣领,露出雪肤上那点朱砂痣,“三岁那年,被人牙子用糖葫芦骗走了。”
黎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散落一地。她踉跄着扑上前,枯瘦的手指拨开云书颈后碎发。待看清那枚殷红如血的痣时,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竟将云书死死搂进怀中:“我的儿啊——”
黎瑾年脸色剧变,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夫人。他环视越聚越多的人群,强压颤抖道:“诸位见谅,家中私事…我们回去细说。”
可哪还拦得住?不过半日,槭城茶楼酒肆己传遍——黎家十六年前被拐的大小姐,高声呐喊,竟跪穿了黎府门前的青石板。说书人拍案叫绝:“好一个‘天眼昭昭’,这哪是认亲?分明是阎罗殿前讨债的活菩萨!”
云书未料事竟顺遂如此。及至黎氏祠堂,但觉阴风飒然,砭人肌骨。黎夫人扶其跪于蒲团,泣曰:“妾日日祷于先祖,冀吾儿得归。今既返,当令列祖细观之。”
黎瑾年面沉如水,冷言诘之:“你缟素披身,岂咒吾辈早亡?”
云书神色不改,从容对曰:“若今日父母弃儿,儿便当双亲己殁。”
瑾年拂袖:“既如此,当跪祠两宿。婢子供尔饮食,更衣亦随侍。跪满时辰,方为黎家女。”
夫人俯身轻抚其肩,乃去。云书会意颔首
朱门阖,唯青衣婢子侍立身侧。烛影摇红中,云书徐问:“他日当如何称汝?”
云书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丫鬟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话,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低眉顺目道:“小姐唤奴婢‘青杏’便是。”
云书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却仍盯着供桌上跳动的烛火:“青杏……倒是个好名字。”她顿了顿,“只是不知,是甜杏,还是苦杏?”
青杏猛地抬头,正对上云书幽深如古井的眼睛。那一瞬间,她仿佛被看穿了什么,慌忙又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云书眸光微闪,见青杏垂首不语:“汝若有言,当尽诉于我。”
青杏肩头一颤,慌忙凑近。烛火映得她面色青白,唇瓣几番翕动,终附耳急语:“姑娘速去!此非汝容身之所。”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微微战栗
“何出此言?”云书颈后寒毛乍立,却仍端坐如松
青杏倏地抬眸,眼中惊惶如受惊小鹿。她急瞥朱漆门扇,以袖掩口:“实告姑娘,黎府大小姐...多年前就没了!”话音未落,指尖己掐进云书腕间
云书猛然侧首,玉簪在烛下划过冷光:“你从何得知?”
“知情的刘嬷嬷”青杏喉头滚动,声若蚊蝇,”己赴黄泉...”忽听得门外履声橐橐,她如惊弓之鸟急退三步,罗裙扫过蒲团扬起细尘
云书忽攥住她冰凉指尖:“汝何不逃?”
青杏苦笑,面上浮起死灰之色:“奴婢孤雏,死生何惧呢?”忽压低嗓音:“况黎太守耳目遍布”话音未落,雕花门枢吱呀作响
青杏瞬间退至烛影深处。但见又一婢子碎步而入,杏色比甲下露出葱绿裙裾。她盈盈下拜:“奴婢青梅,与青杏共侍姑娘。”抬头时,眼底精光乍现
云书广袖中的手骤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面上却浮起浅笑,眉间蹙痕一闪即逝:“甚好。”语罢轻抚鬓角,竹簪上缠枝纹在灯下忽明忽暗
“砰——”
朱漆门扇被猛力踹开,重重撞在墙上,震得供案上烛火剧烈摇晃。黎燕飞挟着一阵冷风闯入,锦缎衣摆扫过门槛扬起细尘
“姐姐?”他冷笑一声,五指成爪首取云书面门,"你算哪门子的姐姐!我黎燕飞的姐姐多了去,你怎么不去做我爹的十八房姨婆!”
云书起身急退半步,却被他揪住发髻。黎燕飞突然凑近她鬓边深嗅,脸色骤变:“守魂香?”手上力道陡然加重,云书痛呼出声,一缕青丝带着血丝被硬生生扯落
“公子不可!”青杏扑上来抱住黎燕飞右臂,却被他反手甩开。少女重重跌在青砖地上,发间银簪“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云书瞳孔紧缩,指尖无意识掐进供案边缘,木屑刺入指甲也浑然不觉
“燕飞!”黎夫人提着杏色裙裾疾步而来,腕间翡翠镯子撞得叮当作响
黎燕飞立刻松手,转身扑进母亲怀中,变脸似地挤出两滴眼泪
“娘!她就是逼我用琉璃杯砸自己的坏女人!”他抓起黎夫人玉手按在自己额角,“您摸,这疤现在还疼呢!”
黎夫人指尖轻触那道浅疤,忽然拍开他的手:“胡闹!”保养得宜的面容透出一分怜惜,“分明是你自己不肯敷药,又在外头惹是生非。”说着拽住他腰间玉带往外拖,“这两日不许踏进祠堂半步!”
云书听话跪下,青梅二人立于两侧,黎燕飞两道斜长的黑影随着脚步声渐渐拉长,继而被黑暗吞噬
青梅忽敛衽而前,低眉轻问:“小姐何故迟归十六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