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念杰亭上水气氤氲。
一个干瘦的身影左右翘盼,浸在朦胧的雾气中,远远望去,好似扎错了根的野草。
“来得真早。”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穿过层雾,来到他身后,“杨墟。”
“我也才刚到。玊姑娘。”杨墟满脸疲惫,眼睛却干净透亮。
“你拿到百两黄金了吗?”玊姑娘得意地看着他,胸有成竹。
“没。真是叫人失望。”杨墟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惋惜,但不惆怅。
“你说到底也就是个算命的,别说十五年了,五十年也难能凑齐。”
杨墟骋目静湖:“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有此景致在,何必执着于那些叫金银铜玉的冷石。”
他微眯着眼:“就算我能给出百两黄金,你也不会放过我吧?今天你一定要动手吗?”
玊姑娘点点头:“我跟你们可不一样,不会为了别人的事毁了自己。”
杨墟斜看她:“你要背叛她吗?”
玊姑娘一下子笑了出来:“背叛?哈哈哈哈,你真有意思,我该做的都会做,谈什么背叛?我不过是找到了脱身的办法。本来就是她一手筹谋,为什么不能把事情推到她头上?反正我很快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她揭开面纱,轻轻抚摸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玊是指有疵点的玉。我要把这个瑕疵抹去。不,不止。我要把她的脸换上,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想起这道疤了。”
她合上眼,十指急躁地在脸上游走,终于,在触摸到伤疤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指甲狠狠嵌进肉里,不知何为疼痛般顺着疤痕转向,最后还是因为阻力,只在鲜血淋漓中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杨墟看着她近乎疯狂的举动,身上一阵阵恶寒。
他看着玊姑娘面无表情地蹲下,将手伸进湖中,一条条从指间离去的红波如同活泼好动的鲤鱼在嬉戏。
她没擦脸,戴上面纱,由着雪白的薄纱晕染上赤色。
“你说你要换上她的脸,这话什么意思?”
玊姑娘转头看着他:“京中有圣手,可助人改头换面,重获新生。我一看到自己的脸就忘不了这道疤,忘不了别人的嘲笑和冷眼,只有彻底换掉它,我才能得偿所愿。”
“她能做到吗?”
“做不到的话,我就去揭发她,让她永远都实现不了自己的心愿。”她冷声说完,忽而又笑了,“我们几个不都是这样吗?她给我们一些,我们就还她一些,她给不了,我们就都别想好过。”
杨墟将脸别到一旁,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玊姑娘言归正传:“我叫你来,不是给你听这些的。”
杨墟蹙眉问道:“按我们当初商量好的,你这次警告他们,之后才轮到我。”
玊姑娘:“没说你可以脱身不管,只是我想脱身,需要你帮我。”
“什么意思?”杨墟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退了两步,可玊姑娘拦住了回岸上的路,他如此挣扎,毫无意义。
“对不起了。杨墟。”
……
“你谁啊?”
浓郁的气味扑鼻而来,柳白往一旁挪了挪,待闻不到气味了,才道:“在下姓刘,来此是赏景的。不知公子是……”
少年打量他一番,语气颇有几分倨傲:“霍家的,霍知府知道吗?”
柳白故作惊讶:“我瞧公子如此年轻,没想到是霍知府!失敬失敬。”
“你眼瞎啊?哪来的穷酸书生,附庸风雅也便罢了,见到本少爷也不知道三思而行,净讲些可笑的。这种奉承话说给旁人也许还真能落点好处,但我可是霍聪!这么明显的马……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以为我听不出来吗?实在滑稽可笑,叫人绝倒。这霍知府是我爹。我有那么老吗?不过,你要是叫我一声霍大人,我早晚也是当得起的。老刘。”
老……老……老刘?!
柳白也不过二十岁,少年也是十西五岁的模样,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他又与霍聪素不相识,霍聪这么叫他,就算分明知道这是讽刺,一时也很难接受。
柳白嘴角抽搐,闭了闭眼,调整呼吸。想道:他刚才不是风马牛不相及,而是想说拍马屁吧?他平时说话就这样胡言乱语吗?不。不对。风马牛不相及对他来说才更难,是他身上的香有问题才对。
既然如此,我又何须计较?
不对不对,是必须想办法问出来他身上的香是什么东西。
柳白挤出一个微笑:“小——霍大人,您这一身还真是簪星曳月。尤其您身上这香,在下未曾闻过。”
“那当然。这香啊还真不是你这等穷酸饿醋能用的起的。”
柳白:“这香是有何玄机?在下虽不懂调香之事,却觉得这香沁人心脾,实在憧憬。不知公子……大人您能否赐教?”
霍聪:“说了有什么用?说了你也……”
柳白:“在下身家不多,但若是为了此香,在下哪怕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霍聪:“不是钱的事。你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见你心诚,我勉强透露一些,若是传出去了,仔细你的皮!”
柳白装作纠结,半晌才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下万死不辞。”
霍聪和他身上那股又冲又浓的气味一同凑过去,柳白下意识屏住呼吸,僵着身子,不情不愿地贴耳过去。
“这香啊,是一个美人给我的。她跟天仙一样飘然而落,含情脉脉地告诉我这是她家的绝技,可惜遭人嫉恨,被指为妖香,潦倒落魄至此。见我气宇轩昂,气度不凡,便知我与那些混淆是非、指鹿为马的小人不同,同那些眼盲心瞎、见风是雨之辈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是个女子,可能容颜姣好。柳白暗暗想着,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这姑娘姓甚名谁,大人可知?”
霍聪给了柳白一记眼刀:“别乱插话。她不见外人,也不轻易出门,现在就在……”
“聪儿。”
霍聪扭头,是霍知府。
“爹!”
“你干什么呢?别跟不三不西的人多说话。”
“哦……好。儿一时高兴,搭理了这种货色,给爹丢脸了,以后绝不再犯。“
“知道就好。我们去那边。”
“本大人走了,老刘!”
柳白连忙追上去:“霍大人,在下是有要事相问,还请您……”
话没说完,他就被一把推倒在地。
霍知府的手伸过来的瞬间,那股气味窜进他的鼻腔。
柳白撑着地板坐起,只看到霍聪不屑的回眸和霍知府不近人情的背影。
他呆在原地。
霍知府也用了那香。还有谁?霍家其他人也用了吗?那那些没有用过香却跟他们日日夜夜一起生活的人怎么样了?
柳白的脑子一团乱,扶着栏杆站起,眉头紧锁。
……
“刘公子?他真来了。”杨墟下意识眯着眼往前一步,打开的陶罐随着他的动作差点倾倒。
关键时刻,一只白皙的手扶住了陶罐。
杨墟看着来人,怔愣片刻:“你没走?”
随弭点头笑道:“对。她找过你了?”
杨墟:“对。她想全身而退。”
随弭敛起笑容:“全身而退无所谓,但她不仅变本加厉,还要威胁我,我可不能忍。她有这个心,我就不能留她。”
不安拨起杨墟心中的涟漪:“你要干什么?”
“她想换上我的脸,我成全她。”随弭取下头上的珠钗,“你记好它,到时候就说这是她的。”
杨墟:“你想让她替你顶罪?”
随弭眸光黯淡:“她不义在先,休怪我不仁。”
杨墟:“燕随,你可有想过,就算她替你被捕,你也得不到答案。”
“我得不到答案,他们就都别想好过。我还会来找你的,你最好不要和她学,否则,你会死得比她更惨。”
“你是要去京城吗?燕随?燕随!回来!”杨墟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无力地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