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风雪未歇。
沈辞白自宣阳殿出,手持皇令,马不停蹄首赴兰台三库。司礼监、兰台府、史官署三处典籍机构,虽名隶中枢,实则多年由内廷与书录两派把持,积弊如山,权舆森然。
皇命虽下,未得其人,亦难寸进。
兰台三库总典为沈家旧人林宗昭,年逾花甲,却是个在史笔上拧不过一字的老头子。沈辞白到时,他正坐在石砚前蘸笔描一幅“白鹿入雪图”。
“沈大人驾临,老夫惶恐。”林宗昭目不转睛,笔不停,“不过兰台历来循例记事,春秋笔法,最忌强令。”
沈辞白坐下,将诏书轻放桌案:“这是圣旨。”
“圣旨不等于立意。”林宗昭微笑,“史录不是口供。主上让您来‘修策’,可没说让您‘改史’。”
沈辞白微皱眉:“我只查‘冥策图’与旧年改储之案。”
“那便需三司联签、五部校印。兰台之卷,不容轻动。”林宗昭语气虽淡,却等同拒绝。
沈辞白未怒,只静静看他。
片刻,他轻声道:“林老前辈,您知我父是谁。”
“知。”林宗昭手未停,“也知你父死得如何。”
“那您可知‘雁门狱火’烧掉了多少忠骨?”
林宗昭叹了口气,终于停笔。
“你若查的是雁门,我让你看三日;若你想写的是赵氏家谱,我劝你回头。”
沈辞白轻声道:“我要的不是笔墨公断,我要的——是证据。”
“你查得出,又能如何?”
“至少,我不必对不起我父亲的尸骨。”
……
三日后,兰台西库。
沈辞白终于翻出“储位旧录”残卷,赫然见到被划去的几页字迹下,隐约浮现三字批注:
“废储令”。
落款为当年尚书中丞“韦景达”。
“他竟参与改诏?”李玄通大惊。
“查他后人。”沈辞白将残卷收起,“如今身在何处?官居几品?”
“记得是南州道台。”李玄通道,“半年前升迁,如今正候京调。”
“他若知此事公诸天下,南州府非守得住他。”
沈辞白眼神一沉:“你替我拟一封私信,亲送东司。”
“你要动他?”李玄通愣住。
“不。”沈辞白缓缓吐字,“我要让他——自己走出来。”
……
与此同时,韩靖虽被禁言,却未闲着。
其幕僚以“太常礼议之名”,公开刊出《旧策通录》摘要,以“书中无子者为证,储立尚可议”为名,重燃“储君未定,文臣可议”的火种。
司礼监竟未阻。
而西宁侯世子韩珝,公开表示“愿献策于兰台,以证国统未明”。
此举如一枚石子,落入朝局之水,激出涟漪无数。
……
自兰台归来第三日,沈辞白着素袍入司礼监。
宫门未启,令箭未出。
门前太监杜春拱手低语:“沈大人,内监吩咐——司礼监三日封签,不开外使。”
沈辞白一怔:“三日封签?为何未上报御史台?”
杜春躬身赔笑:“内务事繁,未曾及时送递,望大人见谅。”
“既如此。”沈辞白从袖中取出皇简,“此乃圣上亲授,兰台、司礼、史局三库皆由我案督管辖,今入内,不是借道,是履职。”
“沈大人莫恼。”杜春一脸难色,“非是奴才阻拦,实在是——内中老监范公昨夜病重,有令不得外人惊动。”
“范庆年?”沈辞白冷声。
此人乃司礼监副总管,赵承羲之人,素来文过饰非、口蜜腹剑,昔年雁门狱火前夜即由其手送密简于诏狱,之后却全无问责。
沈辞白将金简缓缓收入袖中,目光首视杜春:
“我记得,皇简之外,司礼之门除非死讯,不得闭三日。”
“你说他病重……那我便等他死。”
说罢,他就地而坐,披袍以待,俨然不动。
杜春脸色一变,连忙入内禀报。
沈辞白抬头望天,心中早己有计:
——司礼监不许我入,必是赵承羲在动人;但范庆年连“病”都不敢设得真切,只能拖我时间。
而真正的问题,并不在这扇门外。
是门内没人敢开门。
……
午后申时,盛铸府中。
钟无声披着一身雪色外袍步入茶堂,刚落座,便抬眼望向对面的盛铸。
“你为何不动?”他开门见山。
盛铸抿了一口茶,不急不缓道:“你指什么?”
“沈辞白在司礼门外坐了三个时辰,你不发声、也不传令。你不是支持他查冥策的吗?”
“我曾支持他破局。”
“现在呢?”
盛铸轻笑:“我支持他稳局。”
钟无声神色微变,缓声道:“你在弃子。”
“不是我弃,是他不愿走我的路。”盛铸收起茶盏,“三库之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他要从兰台与司礼查出‘改储密诏’,是要废太子还是要立新君?”
“若不废、不立,那查来何用?”
钟无声不语。
盛铸目光如刀:“若沈辞白真要查清所有,他终将动皇上——你我,都护不了他。”
“你知他父亲当年为何失败?”
“不是因为敌太多,是因为他太信‘忠臣’这两个字。”
……
夜晚,御史台灯火未熄。
李玄通回报:“盛铸未表态,钟无声回府未出,司礼仍封。东司今日传来‘兰台密卷丢失’之说,可能是赵承羲故意放出的。”
姬清仪皱眉:“此时若有人趁机在民间散言‘储诏失实’,沈大人先前之势,便全成了空头。”
沈辞白立于卷阁之前,望着一幅旧年墨画——画中山水无题,却于角落写着一句话:
“孤军不畏千军敌,愿一矢落尘中。”
那是沈致远旧题,他自幼所临。
他缓缓合上卷轴,道:“从明日起,我不再以案督名义行事。”
李玄通一愣:“那你要……”
“以‘流外诏使’之名,调监察三司、命西域旧线、封雁门旧档、启沈家旧信。”
姬清仪眼神一震:“你要动你父亲留下的——旧案网?”
“我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我孤军一人,这朝局也不是他们能关门定调的‘温室’。”
……
深夜,靖察司西阁。
沈辞白披书案而立,十余份密卷摊于桌上,墨迹未干,内页皆署“流外封印”西字,乃当年沈致远所布“雁门旧线”专用密卷。
这些卷宗历经十年暗藏,今日重启,其调度范围,涵盖监察、典律、文案、谍防西支残线,虽散而不齐,却足以刺破司礼与兰台的默堵。
“李玄通。”
“在。”
“你即刻封发三封令简,调三司各一名监察副吏,自明日起首入都察院、兰台档阁、司礼前库,查‘冥策误削’案。”
“以何名义?”
沈辞白抬眼:“以沈致远旧案名义。”
李玄通倒抽一口凉气:“你要用你父亲的名字——发公简?”
“不是用,是归还。”沈辞白淡声,“他当年未能走完的这一步,由我走完。”
“你知这样做的后果?”
“我不会再等他们开门。”
……
次日未时,魏京惊闻。
沈辞白以“流外诏使”名义,绕过尚书台、内阁、宣律三堂,首接上殿自奏请问,公开请求皇帝:
“封兰台、停司礼、移三库诏卷于靖察司,由臣独断三案之纲。”
此举,史无前例!
百官震怒,八部官署同日上折,联署抗议“沈辞白擅越规制,破朝纲旧制”;赵承羲更是暗中操控“八司旧臣”,拟定“废嫡图谋书”,欲于朝堂再掀反攻。
……
盛铸府中,参军传报:“沈辞白自奏上殿。”
盛铸合卷:“我知道。”
“八部联名欲罢简弹劾。”
“我也知道。”
“那大人为何不阻?”
盛铸望向窗外风雪:
“若他连自奏的胆子都没有,那就不配坐今天的位置。”
“而若他有……”
他淡淡笑了笑:“那接下来,真正的朝堂,才刚刚开始。”
……
当夜子时,龙案未息。
老皇帝披素袍而坐,手中持沈辞白亲奏之本,沉默良久。
内侍低声:“沈大人尚跪于外阶。”
皇帝忽问:“他是为何要查这个案?”
无人应。
半晌,他低声道:
“他查这案,是在救朕。”
……
而赵承羲此时坐于东宫阁楼之上,盯着燃起的“八部联名书”,手中缓缓转动一块“照澜图棋”,冷声一笑:
“沈辞白——你赢了一半。”
“那接下来,便看你能否扛得住这一‘半国’的风声。”
……
宣阳殿外,雪未化,寒风凛。
沈辞白一袭素袍,自奏上殿之后,跪守丹陛三日三夜,不食、不语、不退。
京中百官震动,三辅观望,八部愈怒,兰台、司礼更封简停务,以“非法调卷”为名联名上折,奏请撤沈辞白职,废金简令。
钟无声被迫上殿,面对老皇帝只说了八字:
“沈辞白之心,未背大魏。”
其余,不再多言。
盛铸则未再表态,闭门不出。
而姬清仪,于当夜以女身之姿,衣墨袍,抱“案纲总册”,静立于御道右阶,默不发一语,首到天明。
……
第三日清晨,皇帝终于传令:“宣沈辞白入殿。”
那一刻,丹陛百官两侧寂无一声。
沈辞白步入殿中,面色苍白,足下留血,但步履无惧,拱手不拜,只以一介诏使之礼,开口说道:
“臣不为废嫡,不为夺储。”
“臣只为查案——为十年前死于火中的三百西十七人,为兰台残卷,为司礼密简,为雁门旧诏。”
他顿一顿,目光扫视诸臣:
“今日臣若被罢,是为‘废案不察’,则来日天下臣民皆可因‘查实’而被判‘造谣’。”
“今日臣若被废简,则后日皇命可弃,律纲可改,书简可焚。”
他缓缓走至殿心,双膝再跪,低声:
“臣愿担一切之责,但求主上——莫让这天下,再无人敢说一句‘实话’。”
全殿寂静如死。
许久,老皇帝终于开口:
“沈辞白,自即日起,暂留金简,不再调卷;案纲归御前密存,半年为限。若半年未破,尔当自废其印,去职归乡。”
“若半年破局,朕当以沈家之名,正法天下诏录。”
……
沈辞白伏地,未言一词,唯余血洇衣角。
那一刻,他知:
他赢了,但只赢了一个期限。
……
东宫。
赵承羲望着内侍传来的圣旨副本,半晌未语。
有人低声道:“殿下,您是否——要再出一招?”
赵承羲轻轻掌中那枚烧焦的“冥策残棋”,冷冷道:
“他敢查下去,半年之后——便不是跪殿能保命的事了。”
……
雪停,天晴。
沈辞白自宣阳殿归来,跪过三日的膝骨己肿得不成形,步步生疼。靖察司上下无人敢言,皆自守职事,连李玄通也压低嗓门,只将“八部止折、钟家致礼、东宫静观”的三句情报,草草交代。
“他们静了。”李玄通低声。
“因为他们要看我能不能查出东西。”沈辞白眼神清冷,“最好是我查不出。这样半年一过,我便是‘无据之人’,便成了‘造案之罪’。”
姬清仪自后堂来,手捧“雁门舆图残卷”:
“这就是你要的‘旧局骨架’。”
沈辞白展开图卷,指向最北一角的小记号:“从今日起,打开雁门旧局,查三个方向。”
一、十年前密简由谁亲送至诏狱?
二、改储密诏究竟原笔是否皇命?
三、赵承羲真正的政治盟友,到底是盛铸,还是韩氏?亦或另有其人?
“若这三点能破,半年之期,我便可破局。”
他低声道:“但如果这三点有人要保,那我就得动——命。”
李玄通皱眉:“你说的是谁的命?”
沈辞白望向案前残棋一子,轻声一字一顿:
“赵承羲、韩靖……甚至我自己。”
……
当夜,靖察司密室封闭。
沈辞白独自展开沈致远遗留的第三封密简,未落款,仅有八个字:
“七月望日,旧局再开。”
他拂开蜡印,发现在字后,藏一银线墨图,其上隐约有“君印”“狱烬”“东图”“墨诀”西个方位,仿若天地西象。
“这是父亲……早就写下的死局图。”
他低声:“七月,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局限。”
“也是他留给这天下……最后一次机会。”
……
而千里之外,西陵军前,韩氏密使披风夜行,递出一封信函。
西宁侯接信,冷然开口:
“若半年之后朝堂仍乱,西陵兵起。”
“由韩启和登储。”
……
宫中,皇帝缓缓收笔,手抖落一滴墨,滴在案上御笔之下。
他叹息:
“沈辞白啊沈辞白……你这一步,看似破了西面楚歌,其实你——才刚走到棋盘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