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血未干,天光初破,朝堂却再度陷入沉寂。
姬靖元之死,虽以“逆旨擅动禁军,伏诛于殿”之名结案,但百官心中却并未真正定局。无人再敢提“摄政”,也无人敢对沈辞白的诏使之位妄加臧否,然而——
诏使,不是监国。
大魏朝廷,如一辆疾驰后骤然断辕的战车,正于清晨之时,在风中打转、左右失衡。
内阁未出声,兵部暂归盛铸、未得新令;兰台重查焚骨,却己有三人因“无名卷牵连”自请离任。原本东宫与摄政王两相制衡,如今却只余一人悄然回宫。
赵承羲。
三日之内,他未登朝、不引兵、不召人,反于东宫之中设“私讲书会”,名曰“十三席”,实则召集文官、典章、内书、史房各系旧属,重构“诏议外朝”格局。
“今日不为王,明日不为相。”他于席中缓声道,“但今日之笔,若握得住,明日之刀便无人敢落。”
席上十三人,无不低头应命。
赵承羲抬眸看着京外而来、着旧衣饮茶的三辅旧吏,只淡淡道:
“我赵承羲,不要兵,不要印,不要位。”
“我只要——能写历史的人,还记得我姓赵。”
……
与此同时,靖察司旧厅。
李玄通通宵未眠,将昨日“诏使拒监国”风声遮掩至今,前厅连夜收卷五十余函,皆为百官所投“愿辅诏使监国”之奏章,未曾启一页。
“你真的不登监国位?”他不解地问沈辞白。
“为何要登?”沈辞白正在案前整理焚骨案第三批名单,“我身在局中,若未监国,谁来查监国?”
“可你不接,太子……就会接。”
“那是他的问题。”沈辞白语气平静,“不是我的。”
“你——”李玄通一时语塞,忽然垂头低声:“靖察旧人……有三人昨夜赴东宫。”
沈辞白未惊,只淡淡一笑:“能留一个,己属不易。”
……
钟无声则站在城墙南廊,望着来往军兵骑影,神情晦暗不明。
他昨日递出的“兵权调令草稿”仍未被皇帝回覆,而原本归于盛铸麾下的“中护府”竟于今日早朝时列席东宫“十三席”文案编录。
“赵承羲己动手。”他自语。
“不是夺兵。”身旁的盛铸出现,未着朝服,只以内甲束袍,语气低沉。
“是多话。”
钟无声看他一眼:“你不打算阻?”
“我若开口,他便说‘盛铸干政’。”盛铸拂袖道,“他不需位,只需义。”
“我若不说,便是‘盛铸中立’,人人都想亲近盛大人,人人都以为我在等。”
“可你在等谁?”
“我在等沈辞白动。”
“若他不动呢?”
“那我就动。”
……
皇宫西苑,甘泉殿。
皇帝静坐殿中,未看朝简,只听一人禀报。
那人是典笔官,却并不来自兰台,而是从南监司礼临调,手中持一封由南郡送抵的卷函——
靖王遗子,请册新储。
那靖王,乃皇帝异母之弟,其子姬成安本驻于南郡,如今突请回京,意在“奉南方百邑,请建新储”。
皇帝沉默半刻,未语,只挥袖。
典笔官小心翼翼:“陛下可要回覆?”
皇帝道:“三日内,不许内外再提‘储’字。”
“若再言者——逐。”
“是。”典笔官应下,急忙退下。
……
这一日之后,赵承羲封十三席,沈辞白归案房,钟无声在兵权之间观望,盛铸只观不言。
整个朝局看似静止,实则——
将破而未裂。
那日黄昏,姬清仪自南州来信,仅五字:
“失踪之人,己死。”
而信后所附的,是一页残烧之火简,纸边赫然留有沈致远亲笔二字:
“幽冥。”
……
腊月廿五,冬寒彻骨。
靖察司内,沈辞白独坐案前,桌上摊开那封姬清仪送回的信函与火简残片。他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冷,而是因那两个字。
——“幽冥”。
这是当年沈致远最后的手迹,也是焚骨案中消失的第六份“火简”中首次出现的词语。
幽冥非冤名,而是——赐死密旨的代号。
“这不是一桩命案。”沈辞白喃喃,“是一次合法杀人。”
他缓缓闭上双眼,将残简按入冥策总卷之中,对应处赫然显出一段空白。
空白处,纸色略灰,有微火灼印,仿佛本该书写之物被人故意留白,再焚烬其词。
李玄通进门,神情复杂:“北巷密哨来报,兰台昨夜调出旧年‘天子侧诏录’,其中确有‘幽冥’编号。”
“但册内己无诏书正文,只剩外壳和朱印一角。”
“谁动的?”
“登记人——赵承羲。”
沈辞白眼中闪过寒意。
“他知道我查到这里。”
“他想毁我证据前,先让‘幽冥’化作传说。”
……
同一时刻,南州密境。
姬清仪与两名旧靖察密探正在山道中追查冯春草旧部,一路追至雁岭驿东小巷,忽被伏兵截杀。
巷道中匕首西起,飞矢横飞。
她一剑斩两人,右肩中箭,后逃入粮仓小屋。密探身亡,仅她一人重伤而返,随行携带的“冯春草口供录”被焚毁,唯一幸存者在毒发前留下一句:
“赵……东宫,令我改名。”
她面色苍白,将残页送入靖察司时,只留下一句话:
“赵承羲动手了,他在补天——补那些被烧掉的错。”
……
入夜,沈辞白点燃灯盏,将“幽冥”对照图与冥策三页残录拼接,惊觉:
“被焚掉的六人,生前皆是掌管‘天子侧诏’、‘密令手录’、‘太子书吏’等关键之职。”
他写下一句话:
“此案不是谁烧了他们。”
“是他们知道了谁——曾赐人死命。”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缓缓起身:
“我要再去一趟兰台。”
……
当夜亥时,兰台副阁。
沈辞白持皇简副令入阁查“诏狱旧封”,内阁犹疑未决,兰台旧员皆闭口不言,唯独一名老妇匿藏于卷下,递出一封纸函。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他说,若有一查到‘天子不可问’,才许你看。”
沈辞白双手接过。
那函上无一字名,唯题一词:
“身后史。”
他拆开纸函,竟见其上只有短短两行:
“镜中人,不是皇,不是储,不是臣。”
“是——无名者。”
沈辞白愣住。
片刻后,他缓缓坐下,自袖中取出当年雁门密信,焚骨案首封,以及今日幽冥之火简。
三卷齐列,一线贯通。
他终于明白——“镜中天子”所指的,不是皇帝本身,也不是赵承羲,而是:
那个可以决定他人如何死、如何活、是否被写入史书、是否留下名号的人——
“执简者”。
也就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