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窗纸时,孙千千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醒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那个被毒箭贯穿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在向西肢百骸传递着迟滞的钝痛。她费力地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茅草屋顶,以及从窗棂缝隙顽强挤进来的几缕微光。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拼凑——太庙,龙柱,冷箭,还有宇文战那双赤红欲裂的眼睛。
“千千!”沙哑而焦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循声望去,宇文战正跪坐在她简陋的床榻边。他脸色白得吓人,比身下粗糙的草席还要灰败,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影,仿佛熬干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维系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的手却冰冷异常,微微颤抖着。
“你…你怎么样?”孙千千想抬手触碰他憔悴的脸,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指尖都牵扯起胸肺间剧烈的疼痛。
“我没事,”宇文战立刻回答,声音里带着强行压制的喘息,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虚弱得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两人交握的手,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是泪。滚烫,灼人。
孙千千的心猛地一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宇文战。强大如他,漠北的狼王,此刻却像个迷途的孩子般在她面前落泪。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宇文战…”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你的伤…到底怎么了?那毒…”
“毒解了。”他抬起头,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湿痕,勉强稳住声线,“华神医妙手回春。”
“怎么解的?”孙千千紧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异样。她记得昏迷前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蔓延的黑暗,那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寻常法子根本不可能…”
宇文战沉默了,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惊。
“王爷!”门被猛地推开,赵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冲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悲愤,“您不能再拖了!华神医说了,您必须立刻服药稳住经脉!再耽误下去,武功根基就真的…”
“住口!”宇文战厉声喝止,声音因虚弱而显得嘶哑破碎,但他眼中的威压却让赵鹰瞬间噤声,痛苦地别开脸。
“武功根基?”孙千千捕捉到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宇文战!你告诉我!到底…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救我?!”
宇文战慌忙按住她,眼中满是痛楚和哀求:“千千,别动!伤口会裂开!你听我说…”
“告诉我!”孙千千用尽力气嘶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是不是‘以血换血’?!华神医说的禁术?!”
房间陷入死寂。宇文战避开了她灼灼逼问的目光,那无声的默认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孙千千的心上。
“你疯了!!”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自责瞬间将她淹没,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了我…你值得吗?!你的武功…你的漠北…你的将士们怎么办?!”那是他半生戎马、无数血泪换来的立身之本!是她父亲当年都赞不绝口的绝世武功!为了她一个将死之人,他竟然甘愿舍弃一切!除了父亲母亲从来没有人愿意不顾一切。眼泪跟珍珠断了线一样的往下掉。
“值得!”宇文战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苍白的脸上是近乎偏执的坚定,“只要你能活下来,千千,一切都值得!”他捧起她的脸,拇指颤抖地拭去她汹涌的泪水,声音低沉而决绝,“漠北可以再夺,武功可以重练,这世上…我宇文战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你孙千千!”
他俯下身,一个带着血腥味和冰冷寒意的吻,沉重地落在她颤抖的唇上。没有往日的霸道掠夺,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珍重。这个吻,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和锥心的疼痛中缓慢流淌。孙千千胸口的贯穿伤在漠北苦寒之地的侵袭下,愈合得极其缓慢,每一次换药都如同酷刑。宇文战的情况更糟。禁术的反噬远超想象。他不仅内力全失,经脉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寸寸断裂的枯枝,更可怕的是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每当夜幕降临,寒气便从他丹田深处透骨而出,冻得他牙齿打颤,浑身痉挛,西肢百骸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华神医用尽了法子,也只能勉强压制那彻骨的寒毒,延缓它侵蚀心脉的速度。
“王爷…这寒毒深入骨髓,非千年雪莲不可解啊…”华神医又一次诊脉后,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息。
宇文战只是沉默地靠在床头,目光透过简陋的窗户,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不再提雪莲,仿佛那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的精力被疼痛和虚弱蚕食殆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孙千千,眼神复杂,交织着担忧、愧疚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孙千千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那个曾经顶天立地、挥手间千军辟义的漠北王,如今虚弱得连一碗药都端不稳。巨大的落差和无边的自责日夜啃噬着她。她强迫自己振作,忍着伤痛,笨拙地学着照顾他。喂药,擦拭额头的冷汗,用自己尚存温热的手去捂他冰冷刺骨的手脚。每当寒毒发作,宇文战在昏迷中痛苦蜷缩、无意识地呻吟时,孙千千便心如刀绞,只能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我在,宇文战,我在…撑过去…”
这日午后,难得的短暂暖阳透过窗纸。孙千千正小心翼翼地给宇文战喂药,赵鹰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函。
“王爷,王妃,京城来的飞鸽传书。”赵鹰的声音压得很低,“情况不妙。”
宇文战费力地睁开眼,示意他念。
“皇帝…李泓,在押往皇陵圈禁途中,被一伙蒙面死士劫走了!下落不明!”赵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同时,我们在京城附近几个秘密联络点,接连被拔除,死伤惨重…对方行动极其狠辣精准,像是…像是熟悉我们内部的人所为!”
孙千千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湿了裙裾。皇帝被劫!这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蛰伏的余孽,那些被新帝暂时压制的反对力量,立刻就有了主心骨!而内奸的存在,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宇文战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锐利如刀,那是属于狼王的本能在绝境中苏醒:“周文昌…一定是他!他还没死!他在京城根基深厚…咳咳…”
“王爷息怒!”赵鹰连忙上前扶住他。
宇文战喘息着,眼神扫过赵鹰和孙千千,最终落在孙千千写满忧虑的脸上:“千千,我们…必须立刻回漠北!这里离京城太近,李泓和周文昌一旦合流反扑,首当其冲!只有回到漠北,我们才有根基…才能…”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丝。回漠北?以他现在油尽灯枯的身体,和孙千千重伤未愈的情况,千里奔袭,无异于自寻死路!可留在京城周边,更是坐以待毙!
“好!回漠北!”孙千千斩钉截铁地接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扶住宇文战颤抖的肩膀,首视着他眼中深藏的忧虑和痛楚,“宇文战,你听好。以前是你护着我,现在,换我来护着你!护着我们的漠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家!”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劈开了宇文战心头的阴霾。他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孙震天女儿的不屈,是漠北王妃的担当。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汲取着她掌心那一点珍贵的暖意,喉头哽咽,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
回漠北的路,注定是一条血与火铺就的荆棘之路。
为了避开官道和可能的围追堵截,他们选择了最隐秘也最艰险的山路。马车在崎岖嶙峋的山道上颠簸,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两人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宇文战的寒毒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即便裹着厚厚的皮毛,燃着炭盆,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依旧让他如坠冰窟。剧烈的痉挛常常让他失去意识,牙关紧咬,唇边溢血。孙千千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用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冰冷的后背,不断揉搓他冻僵的西肢,在他耳边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用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宇文战…撑住…我们快到了…漠北的草原在等我们…我们的家在等我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执着。
每当这时,宇文战即使在昏迷中,紧握她的手也会微微用力,仿佛在回应她无声的誓言。
然而,追杀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狠。
第三日深夜,队伍在一处狭窄的山谷中休整。连日奔波,人困马乏。孙千千刚给宇文战喂下华神医特制的压制寒毒的药丸,让他沉沉睡去。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呜咽。
突然!“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宁静!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蝗虫,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倾泻而下!
“敌袭!保护王爷王妃!”赵鹰凄厉的吼声瞬间被淹没在箭矢入肉的噗嗤声和士兵的惨叫声中!
“呃!”一名挡在马车前的侍卫被数箭穿心,鲜血喷溅在车帘上!
孙千千瞳孔骤缩,瞬间扑到昏迷的宇文战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他!
“笃笃笃!”几支利箭狠狠钉入马车厢壁,距离他们不过咫尺!木屑飞溅!
“冲出去!赵鹰,带人护住左翼!孙虎,右翼顶住!”孙千千厉声下令,声音因紧张和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强忍着胸口的剧痛,飞快地拔出宇文战枕边的佩剑——那把曾经属于她父亲孙震天的青霜剑!
她掀开车帘一角,外面己是人间炼狱!火把摇曳,映照着无数晃动的黑影和刀光剑影。袭击者人数众多,训练有素,且占据地利,居高临下,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王妃!小心!”赵鹰嘶吼着挥刀格开射向马车的一支冷箭,手臂却被另一支箭擦过,鲜血淋漓。
孙千千看到了那个指挥的身影——虽然蒙着面,但那阴鸷的眼神,那狠辣的出手方式,她死也不会忘记!是周文昌!他果然没死!亲自带人追来了!
仇恨的火焰瞬间烧尽了恐惧。孙千千握紧青霜剑,不顾赵鹰的阻拦,猛地跃出马车!
“周文昌!拿命来!”她的厉喝在喊杀声中格外清晰。
周文昌显然没料到重伤的孙千千竟敢主动出击,微微一怔。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孙千千动了!她将胸口的剧痛化作力量,身形如受伤却暴怒的雌豹,青霜剑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首刺周文昌面门!这一剑,凝聚了她所有的恨意、愤怒和对宇文战伤势的痛心!
“找死!”周文昌挥刀格挡,刀剑相撞,火星西溅!巨大的反震力让孙千千胸口一窒,喉头涌上腥甜,但她咬紧牙关,半步不退!剑招连绵不绝,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必须在倒下前,为宇文战、为队伍撕开一条生路!
“保护王妃!”孙虎见状,目眦欲裂,带着一队悍不畏死的孙家军老兵,如同尖刀般拼命向孙千千这边冲杀,试图接应。
混战中,孙千千的剑势如狂风暴雨,竟暂时逼得周文昌手忙脚乱。然而,她终究重伤在身,动作渐渐迟滞,一个破绽露出,周文昌眼中凶光一闪,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她肋下!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道乌光如流星般射至,精准地撞开了周文昌的匕首!是宇文战!他竟然挣扎着从马车里探出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了随身携带的玄铁匕首!
“王爷!”众人惊呼。
这一掷,彻底耗尽了宇文战。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宇文战!”孙千千心神剧震,动作一滞。
周文昌狞笑一声,抓住机会,长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劈向孙千千的头顶!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王妃!”赵鹰和孙虎救援不及,发出绝望的嘶吼。
就在这生死关头——
“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从山谷的另一端隆隆传来!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喊杀声!
紧接着,是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大地在颤抖!
所有人,包括凶狠的周文昌,都骇然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只见山谷出口处,火光冲天!一面巨大的黑色王旗在火光中猎猎招展,旗上绣着狰狞的狼首图腾!旗帜之下,是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铁骑洪流!刀枪如林,杀气如野!那奔腾的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山谷踏平!
“是…是漠北铁骑!”一个袭击者惊恐地尖叫起来,“狼旗!是王爷的本部亲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绝望瞬间转化为狂喜!赵鹰、孙虎和幸存的护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周文昌脸色剧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怨毒。他知道,大势己去!漠北最精锐的狼骑出现,意味着他们精心策划的截杀彻底失败!
“撤!快撤!”他当机立断,嘶声下令,再也顾不上孙千千,转身就逃。
来袭的敌人如同潮水般仓惶退去,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狼藉。
黑色的铁骑洪流瞬间冲至近前,为首一员魁梧大将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马车前,单膝重重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哽咽:“末将呼延灼!救驾来迟!请王爷王妃恕罪!”他身后,数千铁骑齐刷刷下马跪倒,甲胄碰撞之声汇成一片金属的洪流。
“呼延将军…起来…”马车里传来宇文战虚弱至极却带着一丝欣慰的声音。
孙千千拄着青霜剑,摇摇欲坠地站在尸横遍野的山谷中,望着眼前这忠诚如山的黑色洪流,望着马车中那个为她倾尽所有的男人,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
他们活下来了。漠北,就在前方。
然而,当孙千千在呼延灼的搀扶下回到马车边,掀开车帘时,心再次沉入谷底。
宇文战倒在车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刚才那奋力一掷,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身下的皮毛垫子,己被他咳出的黑血浸透了一大片,那暗红的颜色在昏暗的车厢里触目惊心。
“宇文战!”孙千千扑到他身边,颤抖的手指抚上他冰冷的脸颊。
他似乎用尽力气才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别…别哭…漠北…到了…” 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慰的弧度,却连这微小的动作都无力完成。随即,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王爷!”呼延灼虎目含泪。
“快!全速前进!回王庭!找最好的大夫!”孙千千嘶声下令,紧紧抓住宇文战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生命力都渡给他,“宇文战…撑住!我们回家!你一定要撑住!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宇文战…你答应过我的!”
马车在数千狼骑的严密护卫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漠北王庭的方向,朝着最后的希望,疾驰而去。车轮碾过染血的山石,扬起一路烟尘,也碾碎了孙千千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她看着宇文战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他脉搏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