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张晓云合上教案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夕阳将操场染成橘红色,几个贪玩的孩子还在乒乓球台边追逐打闹。
"张老师再见!"学生们鱼贯而出,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特意跑回来,塞给她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画的您!"
张晓云展开一看,纸上用蜡笔画着一个穿裙子的小人站在黑板前,虽然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用了心的。她心头一暖,小心地把画夹进教案本里:"画得真好,谢谢小芳。"
收拾完教室,天边己经泛起靛蓝色。张晓云锁好门,把钥匙交给值班的老校工,踏上了回家的山路。初夏的晚风带着稻花香,路边的草丛里虫鸣阵阵。
转过一个山坳,前方突然传来口哨声。张晓云抬头,看见两个年轻男子蹲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烟,穿着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是后村出了名的二流子,王大柱和李铁蛋。
"哟,这不是青山村的张老师吗?"王大柱站起来,拦在路中间,"放学啦?"
张晓云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布包,低头加快脚步:"嗯,回家。"
"急啥呀?"李铁蛋绕到她前面,嬉皮笑脸地说,"张老师长得可真水灵,跟我们聊会儿呗?"
两人一前一后,把张晓云堵在中间。王大柱身上散发着劣质烟酒的气味,凑近她耳边:"听说张老师还没对象?你看我怎么样?"
张晓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一棵树:"请你们让开,我要回家了。"
"回家多没意思。"李铁蛋伸手要摸她的脸,"跟我们去看电影呗?县里新开了家录像厅..."
"啪!"张晓云一把打开他的手,"放尊重点!"
两个混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王大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还挺辣!我就喜欢这样的!"
张晓云奋力挣扎,布包掉在地上,教案本和课本散落一地。正当她绝望之际,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车灯的光柱刺破暮色。
"晓云?"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
"大伯!"张晓云听出是父亲的大哥张大山的声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在这儿!"
拖拉机"嘎吱"一声停在路边。张大山跳下车,借着灯光看清了情形,顿时勃然大怒:"狗日的!敢欺负我侄女!"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砸过来,准头极好,正中王大柱肩膀。
"哎哟!"王大柱痛呼一声,松开了张晓云。
"是张疯子!快跑!"李铁蛋脸色大变,拉着同伙就往山上窜。
张大山又捡起几块石头追着砸,边砸边骂:"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人,打断你们的狗腿!"
两个混混转眼就跑没影了。张大山这才转身,关切地打量张晓云:"没事吧?伤着没有?"
张晓云摇摇头,蹲下身去捡散落的书本。手还在微微发抖,一页纸捡了三次才拿起来。
"这群王八羔子!"张大山帮侄女收拾好东西,啐了一口,"后村老李家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回头我找他们村长说道说道!"
坐上拖拉机的副驾驶,张晓云才真正松了口气。张大山是她父亲的亲大哥,在乡农机站工作,为人耿首,脾气火爆,村里人都叫他"张疯子"。
"大伯,你怎么刚好路过?"张晓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
"去青山村给你家送化肥。"张大山指了指车斗里的几袋化肥,"站里分的,我想着你家地多,就多要了些。"
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山路上,晚风拂面,带着柴油和泥土的气息。张晓云心里暖暖的——大伯虽然脾气爆,但对家里人特别好。
"晓云啊,"张大山突然说,"你天天这么晚回家,不是个事。要不我跟王校长说说,给你安排个宿舍?"
张晓云摇摇头:"不用了大伯,今天是个意外。平时我都跟其他老师一起走的,今天批改作业才晚了。"
"那也不行!"张大山一拍方向盘,"这样,以后每周五我接你。正好我周五要去青山村送东西。"
看着大伯坚毅的侧脸,张晓云鼻子一酸。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农村,能有这样为自己着想的亲人,实在是幸运。
拖拉机开到张家院门口时,天己经黑透了。李桂香听见声音迎出来,见是大伯子送女儿回来,又惊又喜:"大哥怎么来了?快进屋吃饭!"
"不吃了,还得回站里。"张大山跳下车,把化肥一袋袋扛进院子,"晓云今天遇到点事,你们以后注意着点。"
听大哥说了事情经过,李桂香吓得脸都白了,拉着女儿上下检查:"伤着哪没有?那两个挨千刀的!"
"妈,我没事。"张晓云勉强笑笑,"多亏大伯路过。"
张大山临走前,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一根铁棍递给张晓云:"拿着防身!下次再有这种事,照脑袋抡,出了事大伯担着!"
送走大伯,张晓云草草吃了晚饭,早早回房休息。躺在床上,她才发现膝盖在发抖,手心全是冷汗。刚才的情形要是大伯没路过...她不敢往下想。
"云啊,"李桂香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糖水,"喝点热的,压压惊。"
张晓云接过碗,热气氤氲中看见母亲眼里的泪光。
"妈明天去后村找他们算账!"李桂香咬牙切齿,"小小年纪不学好..."
"妈,算了。"张晓云摇摇头,"大伯己经吓过他们了,应该不敢再来了。"
李桂香叹了口气,坐在女儿床边:"云啊,妈想过了,你也该说亲了。有个对象,那些二流子就不敢欺负你了。"
张晓云一口红糖水差点喷出来:"妈!我才十九岁!"
"十九还小?你丽丽姐十八就订婚了!"李桂香压低声音,"妈看周志远就不错,人家对你有意思..."
"妈!"张晓云耳根发热,"人家就是请我补课,没别的意思!"
李桂香撇撇嘴,显然不信:"那你脸红什么?"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村支书老刘的声音:"晓云!有你的信!深圳来的!"
张晓云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深圳?除了周志远,还有谁会从深圳给她写信?
李桂香比女儿还激动,鞋都顾不上穿就跑出去:"来了来了!"
信很薄,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张晓云老师 收",落款是"深圳 周志远"。张晓云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
"快拆开看看!"李桂香催促道。
张晓云躲进屋里,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是周志远工整的字迹:
"张老师:
您好!
深圳这边工程紧张,临时决定不回去了,可能要待到年底。小虎的学习就拜托您了,补课费我会按月寄回去。
上次的事(指张会计闹事),您处理得很好。我一首认为,您是个不一般的姑娘,在哪里都会发光。
随信附上车票一张,是八月十五号去深圳的。如果您有兴趣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乐意当向导。
祝
教安
周志远 6月26日"
信纸里果然夹着一张硬质车票,从县城到深圳的。张晓云盯着车票,大脑一片空白。周志远这是什么意思?邀请她去深圳?
"写的啥?"李桂香探头探脑地问。
张晓云慌忙把信和车票塞到枕头底下:"没什么,就是说他暂时不回来了,让我继续给小虎补课。"
李桂香狐疑地看着女儿通红的耳根,但没再多问,只是叮嘱早点休息就出去了。
等母亲走后,张晓云又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心跳如鼓。"您是个不一般的姑娘"——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回荡,像一滴蜜糖落入水中,慢慢化开,甜得让人发晕。
她把车票举到灯下看。硬座,八月十五号,正是暑假期间。算算日子,还有一个多月。去,还是不去?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床前。张晓云想起周志远说起深圳时闪亮的眼睛,想起他站在教室外听她讲课的样子,想起他说"在哪里都会发光"时的笃定... ...
枕头下的车票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辗转难眠。去深圳?她一个农村姑娘,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怎么敢想那么远的地方?可是... ...
"啪",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打在信纸上。张晓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她把信和车票小心地收进《红楼梦》里夹好,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是周六,本该去周家湾给小虎补课的日子。张晓云起了个大早,换上干净的蓝布衫,把教案本和习题集装进布包。
"今天还去啊?"李桂香一边盛粥一边问,"周志远不是不在家吗?"
"答应的事就得做到。"张晓云接过粥碗,"再说小虎挺用功的,不能半途而废。"
走在山路上,张晓云格外警惕,手里攥着大伯给的那根铁棍。好在白天路上行人多,没再遇到什么麻烦。
周家还是老样子,院子里月季花开得正艳。刘梅热情地迎出来:"张老师来啦!小虎一大早就等着呢!"
周小虎确实比上次用功多了,不仅背熟了乘法表,还自己做了几道应用题。张晓云耐心地给他讲解错题,不时走神想到那封信... ...
"张老师,您怎么了?"周小虎突然问,"您今天老看窗外。"
张晓云回过神来,有些尴尬:"没什么,走神了。来,我们看下一题..."
补课结束,刘梅照例留张晓云吃饭。饭桌上,她忍不住问:"刘嫂,周同志...经常不回家吗?"
刘梅叹了口气:"是啊,一年到头在外头跑。这次说好回来一个月,结果才待了半个月就走了。"她给张晓云夹了块鱼肉,"志远这孩子,心野着呢。从小就不安分,总想往外跑。"
张晓云低头扒饭,没敢说自己收到了去深圳的车票。
"对了,"刘梅突然想起什么,"志远来信说给你寄了东西,收到了吗?"
张晓云筷子一顿:"收、收到了。"
"那就好。"刘梅笑眯眯地说,"志远很少主动给人写信,连给他大哥都懒得写。"
这话让张晓云心头一跳。她匆匆吃完饭,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张晓云满脑子都是那封信。周志远是什么意思?单纯的客气,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突然从田埂上跳下来一个人,吓得张晓云差点叫出声。
"晓云!"原来是春桃,她神秘兮兮地拉住张晓云,"听说你收到深圳来的信了?"
张晓云大惊:"你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春桃兴奋地说,"邮递员老李头说的,说看见深圳来的信,落款是周志远!"
农村就是这样,一点小事转眼就能传得人尽皆知。张晓云无奈地叹口气:"就是补课的事..."
"得了吧!"春桃挤眉弄眼,"周志远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听说他这次回来,相了好几个姑娘都没看上,偏偏对你..."
"胡说什么!"张晓云耳根发热,加快脚步,"就是普通补课!"
春桃在后面追着喊:"哎,你别走啊!张丽知道了气得在家摔碗呢!"
听到张丽的名字,张晓云脚步一顿。对了,以堂姐的性格,知道这事肯定又要闹... ...
果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张丽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正在和李桂香说什么。见张晓云回来,她立刻尖声道:"哟,咱们的张老师回来啦?听说收到情书了?"
张晓云沉下脸:"丽丽姐,你别胡说。"
"我胡说?"张丽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那你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张晓云瞳孔一缩——那是周志远寄给她的车票!她明明夹在《红楼梦》里了,怎么会在张丽手上?
"你翻我东西?"张晓云声音发抖。
"谁翻你东西了!"张丽得意洋洋地说,"是婶子给我看的!"
张晓云不可置信地看向母亲。李桂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我就是收拾屋子时看见的..."
"八月十五号的车票,去深圳的!"张丽晃着车票,"张晓云,你可真会勾引人啊!才见了几面,就让人家给你买车票?"
张晓云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抢回车票:"这是周志远邀请我去深圳看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哎哟,还'邀请'呢!"张丽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姑娘家,独自跑去深圳找男人,要不要脸?"
"够了!"张晓云突然提高嗓门,"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张丽从没见过温顺的堂妹这样强硬,一时语塞。李桂香赶紧打圆场:"丽丽啊,这事你别往外说..."
"晚了!"张丽恶毒地笑了,"我己经告诉我爸了,他正要去乡里反映呢!一个作风不正的老师,怎么能教孩子?"
说完,她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张晓云站在原地,手里的车票被攥得皱皱巴巴。
"云啊..."李桂香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张晓云没说话,默默走进屋里,把车票小心地展平,重新夹回《红楼梦》里。然后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夕阳,一动不动。
李桂香跟进来,手足无措地站着:"妈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觉得周志远条件不错..."
"妈,"张晓云轻声说,"你知道周志远为什么看上我吗?"
李桂香一愣:"因为你长得俊,又有文化..."
"不。"张晓云摇摇头,"是因为我跟他是一类人。我们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都不甘心一辈子窝在这个山沟里。"
她转过身,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这张车票,我要用。不管二伯去乡里说什么,不管张丽怎么闹,我都要去深圳看看。"
李桂香张大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夜深了,张晓云取出车票,在灯下反复端详。八月十五号,还有一个多月。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很确定——这一次,她不会再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