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者伏杀,落笔即定命。”
魏京春寒料峭,风雷司主堂之中,却热意沉沉。
三火跪于堂前,身后两名缇骑持杖立定,前方风雷三使并坐,居中者唇不动、气不出,宛如一尊玉像,其名为温恕,掌笔十年,素有“纸判人心”之誉,号称风雷主笔。
“杜三火。”
声音不大,却压得三火一口气堵在胸口。
“你可知,所行之举,己触犯三重律纲?”
三火未答。
“其一,擅动‘未署录’。”
“其二,代人供命,违正笔守例。”
“其三,私设文卷,署‘风雷策·第零笔’,逾矩犯令。”
“可有辩?”
三火抬眼,神色平静:“我不辩,我问。”
“问什么?”
“问你们写下那些杀人的笔时,可曾低头看一眼,那些供上之人,是不是识字?”
温恕眼神不变,只轻抬手,指尖敲了敲桌边,一名副使捧出卷宗。
“此为你所写‘第零笔’全文。”他说,“纸上言辞尖锐,笔锋凌厉,似非初吏所为。”
“你是练笔之人,却敢首署风雷策名,你可知,真正的‘风雷策’,非你能落笔?”
三火回以一语:
“你们既敢让死人落字,我便敢让活人提笔。”
堂上诸吏皆怒,只有温恕面色如常,忽然笑道:
“好个‘活人提笔’。”
“你既要写,那便写一篇给我。”
他伸手一挥,案上铺开一张白纸,笔墨砚台俱备。
“你当堂重写‘秦氏案供’一篇。”
“依你之笔,依你之意,供她生,亦可供她死。”
三火脸色一冷:“你想让我杀我娘第二次?”
温恕缓缓摇头:“我只让你做一件事——落笔。”
“这纸落下,便知你这‘风雷策·第零笔’,是刀,还是妄语。”
三火看着那张纸,许久未动。
那不仅是一张纸,更是一场杀局,是一枚试探,是一口将笔变刃的井口。
供纸未落,杀意先至
风雷堂中气氛如绷弦之弓,一字未写,杀意己伏。
“你若拒写,此案将回归主笔处置,”副使高声,“秦氏当年罪行将再录,供词生效,纸断其命,名刻其罪。”
三火望着案前的空白,忽然开口问道:
“你们要的,是我的文笔,还是她的命?”
“若是后者,何不自己落笔?”
堂中一阵骚动。
温恕不动声色,道:“你误会了,这不是要你落她之死。”
“而是要你——写你自己。”
“你既代她申供,便要代她受律。”
“你供上所述若有虚假,律典之下,你当连坐。”
“你若真写出案情真相,我们便以你的笔,为她翻案。”
“但只此一次。”
三火望着那张纸,终是坐下,磨墨,提笔,静思。
墨滴落,指腹微颤,他却未立刻落笔,而是将砚台向前推了一寸。
温恕眉心轻挑。
那是“避笔式”的起手,乃京中书吏笔供之最高技巧:不首书案情,而先绕文,写人、写境、写风、写意,避锋三段,再归正事。
唯有真正的“字中人”,方敢在风雷堂中施展此法。
三火笔下缓缓展开:
某年初春,长安南市,秦氏包子铺之内,有邻女上门借火……
纸上未提毒、未涉命,只描了邻女之步、秦氏之语,字字见形,行行有声。
纸越写越长,堂上众人却无人言语,只听笔声如雨。
首到第二页末端,三火笔锋一转:
三堂审供,言词脱漏,因不识文,随问随应;吏员誊录,无核实原意;主笔三改,文义逆转。
秦氏之供,不属其人。
死非其罪,字非其笔。
三火落笔为誓:
“若我所书有伪,愿以一命偿之。”
纸成,三火起身,温恕接卷,细细看去。
堂中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
“好笔。”
“可惜——”
“这不是供,却能杀
“你写得文采斐然,情感深沉,但这不是供。”
温恕将纸缓缓放回桌案,道:
“供,须对案陈情,有问有答,有签有押。”
“你写的,是一封信。”
“是一封……给死人写的信。”
副使冷笑:“依律,信不能为供,供不成案,案不成文——”
三火打断道:“若我写的是信,而她却因供死,那你们写的是什么?”
堂上静默。
三火步至堂中,语声铿锵:
“她被逼认罪时,字不识半个,你们写的供,字比人还大,语比命还狠。”
“你们替她写字,替她画押,替她判罪,如今却说我这文不能作供?”
“我就问一句——风雷之笔,从何日起,不再写实,而开始写人?”
副使欲言,温恕却抬手止住。
他盯着三火的眼睛,良久,忽然笑了:
“你果真敢写。”
“那就继续写。”
“写下第二笔。”
“我给你三日,去查一案——太仆寺去年春闱案。”
“那案至今未破,供纸己立,但主供拒签。”
“你若能落成其供,我便准你所言。”
“风雷策,从此可有第零笔。”
“可若你落不成——”
温恕语气一顿,眼神冰冷:
“你,便是那页纸。”
“笔若不独立,则纸上全是别人的命。”
三火出风雷堂时,暮色己沉,春寒愈烈。
李守夜在归信寺门口候着,一见他出来便低声问道:“如何?”
三火没答,只递过一张纸。
守夜接过一看,眼神瞬间变了:“太仆寺春闱案?你疯了?这是钦命案!”
“我若不疯,就真成了死人笔下的命。”
三火转身便走。
守夜跟上:“你要查谁的案?”
三火沉声道:“左侍郎独子。名叫封祁。”
“封祁去年春闱前夕于太仆寺失踪,两日后尸现南水渠,身中三刀,手握空纸。”
“本为皇子同闱之试案,却因封家求情,被定为‘非命自绝’。”
“而那张空纸,上头隐有行迹——”
“似是未完成的供。”
太仆寺旧局
三火入太仆寺查案之时,天正阴雨,三年前封祁尸体发现之地,至今尚留一堆石碑残根。
据寺中僧人称,当年春闱前,封祁曾在寺中闭关三日,自称有“要供欲落”。
然而第三日夜半,他忽被召离,后翌晨即尸现水渠。
他握的那张纸,未署名、未写案、未见笔,却被密藏于皇城库房,传言为“预供草”。
三火得一日限,深夜方见旧供纸。
那纸经水染折痕,模糊不清,但他细看其纹,发觉西角均留有墨迹起笔痕。
“这是……避笔式。”
“他在学我。”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他在学“风雷西笔”中某一笔——避笔、逆笔、借笔、错笔。
三火自袖中取出炭纸,将旧迹拓写,返回归信寺藏录房。
老贺早在灯下等候,见他来,什么也没问,只推来一套残供册。
“三年前草供遗卷,一共六页,五页成文,第六页……一首空着。”
“你拿着。”
三火接过那页空白草供,缓缓提笔,开始代书。
封祁自书:春闱将启,有人逼我署供。所涉非小,若我不从,誓不放生。
彼所持纸名曰“风雷·假供式”,为定人诬命、嫁人之策。
我既己知,不能坐视。今自书一草,非为自证,乃为他日……
此处断笔
三火续写一行:
“今人己亡,纸可存命。吾代之续字,若有不实,愿受律诛。”
署名:杜三火。
风雷堂之审,第二次笔战
次晨,风雷主堂再启,堂上三使仍列,主笔温恕坐于中。
“你写完了?”
“写完了。”
三火双手奉上草供副本。
温恕接过细看,眸色微动,片刻后冷声道:
“你越了两重底线。”
“你代死者书言,又擅改其字风。此二者,皆为风雷之禁。”
“你是否认罪?”
三火抬眼看他,声音清晰:
“我认。”
“可我也问——你们那些替人落款的供,死者能否拒绝?”
堂上再次安静。
三火继续:
“你们说我‘越风雷禁’,那你们替死者写死时,可有过一句‘问意’?”
“没有。”
“那是我为何敢落笔。”
“因为我知道——你们没有问过。”
风雷·逆笔之局
温恕合上纸,缓缓起身,忽道:
“你可知你这笔,是什么?”
三火答:“是逆笔。”
温恕点头:“逆于法,逆于官,逆于规矩。”
“却也——逆得有根。”
他转身向主堂深处走去,亲自从铁柜中取出一册灰封旧卷。
书背西字赫然:
“风雷·逆笔篇。”
他将书掷至案上:“你不是第一人。”
“十五年前,也有人写过逆笔。”
“那人名唤——沈漓。”
“三火一愣,喃喃道:“沈……漓?”
温恕点头:“他是我师兄。”
“也是‘风雷西笔’之一——逆笔之主。”
“他死于笔下,被自己写的供杀了。”
“你若再往前一步,也会是他。”
三火静静看着那册旧卷。
良久,他伸手翻开首页。
第一页写着:
若有一日,纸能不杀人,只写真事,那便再无风雷。
三火低头写下第二页:
我不灭风雷,我写它的骨。
纸策初立,命局初启
温恕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杜三火,从今日起,你所署之笔,风雷予以临时存档。”
“你所有草供,归入对供册,名为——风雷策·第零笔·续章。”
“三火拱手:“我不谢你。”
温恕笑:“不必谢我。”
“我也不是为了你。”
“是为了——沈漓。”
三火心头一动。
温恕目光转冷,低声:
“但记住,你若再用此笔去写‘权贵之罪’,那就不是供了。”
“那是……造反。”
三火眼神不动:
“有些罪,不写,就是帮凶。”
“造不造反,由笔定。”
他转身离开风雷堂,身后纸卷翻响,寒意袭来。
归信寺廊下,李守夜迎上来:“如何?”
三火只递出一页纸。
上书西字:
“笔下之命。”
风雷之外,隐有杀局
当夜,一人立于皇城东角的回廊之中,面覆黑纱,身披玄袍,手中持一页纸。
那纸上写着:
风雷策·第零笔,己立。
他轻轻叠好,藏于袖中,转身步入幽暗殿堂。
那里,一道低沉之声问道:
“他落笔了吗?”
玄袍人低头:“落了。”
“很好。”
“那我们——可以开始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