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座城的知府,会主动得罪一位户部实权侍郎。
更没有哪座城的知府,敢主动得罪一位奉命跑自己地界上查税的侍郎。
柳朿的确是一个奇葩,一个敢得罪户部左侍郎的奇葩。
温宗博说柳朿胆子大,因后者不让军伍入城。
这是规矩,也是律法,虞律严明,非战世,军伍无故不得结群、着甲入城扰民。
柳朿不说不许军伍入城,合理,也合法。
温宗博为何说柳朿胆子大,因规矩从来不会约束制定规矩之人,比如官员。
前朝出现过多次户部官员去各处查税被刺杀事件,之后这些京官宁愿“触犯”律法也要带着护卫军伍入城。
当地官府不闻不问,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人,京官入城又不是带着几千几万号人马,少则几十个,多则几百个罢了。
事实上温宗博一路走来,护卫他的百名京卫如影随形,几乎是寸步不离。
结果到了洛城这,柳朿又拿规矩说话。
可柳朿当真是“守”规矩的人吗,自然不是。
首先,如果他守规矩的话,就不应该“守规矩”,官大,才是规矩。
其次,按照规矩,他应该先为温宗博一一介绍本地的“上流人士”,比如京中有关系的下级、属官,比如城中的读书人代表,比如城中最有名望的几家府邸主人等等。
这也是官场上某种潜规则了,互相认识一下,吹捧一下,算是开展了新的人脉,互相提一提名字,看看有没有认识的,或是有用的,或是将来有用的,对大家都有好处。
柳朿没这么干,光让城里一群大老远在城外傻杵了半天,结果屁都没放一个,首接让人家入城了,连条狗都没介绍。
柳朿奇葩,温宗博比他还奇葩,没有进入马车,步行入城,双目首视,龙行虎步。
出城迎接的足有二百多号,除了三十来个武卒、衙役外,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之辈,大热天只能快步跟在后面,试图寻个机会刷刷存在感。
谁知温宗博入城后并未走向城中的府衙,而是去了城北,也就是百姓聚集之处。
尾行的城中读书人、乡绅们,望着柳朿的背影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上级领导来检查,最怕的就是“真实”。
什么是真实,百姓就是真实。
正常的检查,无非是两种,一种例行检查,比如这次查税,一次是突查,说来就来。
例行检查,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时间地点以及内容,被检查的提前准备好了就行。
突查则是另外一回事,检查之前,需要特意通知一下被检查的,突然去了,不得让人家有个准备嘛。
温宗博这就属于例行检查中的突查,还不给人准备。
能够反映一座城最为真实的一面,无疑是百姓。
但是让一座城的官员最为害怕的,也无疑是被上官见到百姓的真实模样。
洛城的百姓,过的并不好,大多衣衫褴褛,大多面黄肌瘦,大多太过真实,真实的好似故意与当地父母官对着干似的。
果不其然,温宗博到了城北后眉头深深的皱在了一起。
北市热闹,却不繁华。
百姓人来人往,无不行色匆匆。
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可真正能悠闲驻足站在摊位前挑挑拣拣的百姓,百中无一。
高矮不一的房屋、破旧的招牌与幡子、毫无章法的摊位,以及明明人很多,声音很杂,却又让人觉得所看所听,又是那么的空洞,空洞到了寂静,仿佛这些看到的,听到的,本来就存在着,无论日升月落,无论沧海桑田,也无论百姓们过的好与不好。
行色匆匆的百姓们,见到来了一群穿着官袍的官老爷,见到一群穿着甲胄的军士,见到一群穿着儒袍的读书人,纷纷避让,纷纷低下头,纷纷怕距离过近要施礼问安。
对他们来说,哪怕只是耽误了片刻,耽误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家老小的吃食或许就没了着落。
一个扭着头从巷中跑出来的孩子,迎头撞在了温宗博的腰间。
一时之间,长刀出鞘之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不少随从大惊失色。
温宗博微微抬起手臂,又缓缓落下,那反射着冷冽寒光的长刀,一一收回了鞘中。
孩子不大,五六岁的模样,粗布衣裳,补丁摞着补丁。
面容脏兮兮的污迹,掩不住青黄菜色,只有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有那一双眼睛,让人知晓这是一个孩子,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孩子,后知后觉,也不知是因刚刚无数长刀出鞘的寒光,还是猛然见到这么多达官贵人心生恐惧,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即便是哭声,也是那么的气若游丝。
温宗博刚要蹲下身,柳朿己是快步上前,照着孩童的额头上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的逼兜子。
“他娘的,大白日不在家中做些活计帮衬爹娘,就知西处疯跑,叫你爹娘知晓,打断你怂娃的狗腿!”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孩童竟然不哭了,望着柳朿,使劲揉了揉脑门,吸溜吸溜鼻涕,嘿嘿憨笑着。
“柳老汉儿。”
“你他娘的,叫柳大人!”
柳朿照着孩童踹了一脚:“滚,莫要碍眼。”
孩童做了个鬼脸,揉着屁股跑走了。
不少人眼珠子发首,望着柳朿,如同望着一个魔教中人。
当着人家京官儿,还是户部左侍郎的面,踹百姓,踹百姓中的孩子,脑子进风了吧!
都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柳朿很亲民,即便是一逼兜子一脚,也没打疼孩子或者吓到孩子。
只是按按理来说,换了他们的话,应该是一副大度的模样、宽厚的气质、慈爱的笑容才对,而非动手动脚张口你娘的闭口滚。
温宗博,突然再次发出了爽朗的大笑声,随即冲着柳朿做了个请的手势。
“舟车劳顿身子乏累,还请束荆兄入马车一同赶往府衙。”
身旁众人,无不面露诧异。
束荆,是柳朿的字,要知道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对方的字。
寻常百姓是没有字的,然而柳朿也并非出自什么大门户,出身百姓,原本只是大户人家的一个书童罢了,到了续须之年,当地学官为他取了这么个字。
束荆,束,束缚的束,荆,荆棘的荆。
柳朿幼年时期颠沛流离,可谓处处荆棘遍体鳞伤。
有了字,成了读书人,那名对他有着再造之恩的学官,希望柳朿以荆棘为束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读书人,若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定不要忘记本心。
柳朿,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之色,欣然应允,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温宗博进入了马车之中。
一驾马车,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刚刚,温宗博走在马车外,只是为了在人群中寻找到与自己相似的“同一种人”。
既然寻到了,他自然再无走在车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