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惨白得刺眼。
沈夏坐在轮椅上,安静地等待配型结果。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扶手,在皮质表面留下一道道细小的划痕。不远处,程远的主治医生正在和一位肝移植专家低声交谈,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怜悯。
"沈女士,您的配型结果出来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将检查报告递给她。沈夏没有立刻接过,而是先整理了一下膝上的毛毯——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是过去五年轮椅生活留下的印记。
"配型很成功。"医生的声音平静而专业,"您的肝脏符合移植条件,血型也匹配。"
沈夏轻轻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太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病房里,程远正在输液。肝癌晚期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曾经锐利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看到沈夏进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一阵剧痛逼得倒回枕头上。
"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沈夏推着轮椅靠近床边,将检查报告递给他:"配型成功了。"
程远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他盯着报告上那些医学术语,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沈夏熟练地拿起床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唇边的血渍。
"为什么?"程远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沈夏平静地反问,"看着你死吗?"
她的眼神太过澄澈,程远竟一时语塞。五年来,他第一次在这个被他亲手囚禁的女人面前感到无措。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沈夏抽回手,整理着程远的被角,"医生说我的肝脏很健康,足够你用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程远望着沈夏被光线分割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大学图书馆初次相遇的场景。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斑驳地落在她专注的眉眼间。
"夏......"他的喉咙发紧,"对不起。"
这句迟来五年的道歉,轻得像一声叹息。
沈夏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调整输液管的速度:"是我对不起你。好好休息吧,手术前需要保存体力。"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带着一种程远读不懂的情绪。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程远在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勉强睁开眼,看见沈夏伏在床边,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就能自由了。"
程远的呼吸一滞。
"但现在,"沈夏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释然的光芒,"我想我可以赎罪了。"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程远消瘦的脸颊,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藏品。
"我要你活着,程远。"她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活很久很久。"
程远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痛打断,只好让沈夏推着轮椅离开。
房门关上的瞬间,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那是他们的结婚照。
走廊的灯光下,沈夏缓缓展开一个真正的微笑。
三天后,当麻醉剂注入她的血管时,她最后一次想起了父亲的话:
"夏夏,做人要堂堂正正。"
而现在,她终于找到了最"堂堂正正"的方式。
板上的荧光灯一盏盏掠过。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鼻腔发疼,走廊的冷气透过薄薄的手术服渗进骨头里。
"紧张吗?"麻醉师调试着点滴速度,针头在她手背上闪着冷光。
沈夏摇摇头,目光落在隔壁床的程远身上。他己经上了胃管,苍白的脸埋在氧气面罩下,像个脆弱的石膏像。五年了,她第一次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狼狈的模样。
手术灯"啪"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像天堂的入口。
"肝右叶切除开始。"主刀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来。
沈夏感觉冰冷的消毒棉在肋下擦拭,随后是针尖刺入皮肤的细微刺痛。麻醉剂顺着静脉流淌,她开始数天花板上的孔洞——这是她小时候害怕打针时,母亲教她的方法。
"......1、2、3......"
世界渐渐模糊。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像风铃在很远的地方摇晃。
无影灯下,她的肝脏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粉红色的器官在生理盐水中微微颤动。主刀医生赞叹了一句:"真漂亮,一点脂肪肝都没有。"
这颗健康的肝脏,即将被移植进程远溃烂的躯体里。
隔壁手术台,程远在麻醉中梦见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远处有个穿白裙子的背影,他知道那是沈夏,却怎么追都追不上。突然,那背影转过身来——
是二十岁的沈夏,眼睛亮得像星星:"程远,你会永远爱我吗?"
他猛地惊醒,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刺耳。
"血压升高!"护士惊呼。
程远在剧痛中睁开眼,恍惚看见自己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那里现在装着沈夏的肝脏,他曾经最珍视又最残忍对待的人的肝脏。
"沈夏......"他嘶哑地呼唤,却没人回答。
重症监护室里,沈夏的睫毛轻轻颤动。麻药退去后,刀口火辣辣地疼,像有人在她体内点了把火。但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
从现在起,她终于把债还清了。
窗外的茉莉开了新花,香气透过纱窗飘进来。沈夏好像听到了母亲在说话:"夏夏,有些债,得用特别的方式还。"
现在,她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