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庐州卫所的校场飘起细雪。苏玉踮脚将最后一盏梅花灯挂在帐前,灯穗上的银铃与她腕间的相撞,溅起细碎的光。三日前陆沉舟率狼骑击溃柔然前锋,此刻正带着满身霜雪回营,甲胄上的狼首纹凝着冰棱,却在看见她时,眼尾的霜花都化了。
“怎的站在风口?”他解下披风裹住她,指尖触到她冻红的耳垂,“军医官该在帐中暖酒,而非做这灯烛匠人。”话虽责备,掌心却顺着她发尾轻轻捋下一片雪花,像在抚弄最名贵的丝绸。
苏玉望着他肩甲上的积雪,忽然想起今早替他缝补战袍时,在暗袋里发现的半块山楂蜜——那是她上个月腌的,原以为被他随手丢了,不想竟被贴身带着。“今日庆功宴,我备了将军最爱喝的烧刀子。”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壶身绘着新烧的并蒂莲,“不过嘛……”忽然凑近他耳边,“须得先喝我煎的醒酒汤,省得醉了又要替你扎百会穴。”
陆沉舟望着她鼻尖上的细雪,忽然轻笑,声线混着胸腔震动:“苏医正何时学会威胁人了?”指尖划过她鬓边新插的红梅,“昨夜替你画眉时便该料到,这双握针的手,迟早要捏住本将的命脉。”
庆功宴设在中军帐,三十六盏狼首灯将牛皮帐照得通红。苏玉刚把药箱搁在角落,便被几个喝高的校尉围住,非要她唱支《折梅曲》。她攥着酒盏往后退,腕间银铃乱响,忽然被一道铁臂揽住腰——陆沉舟不知何时换了青布常服,发尾还滴着帐外带回的雪水。
“你们倒会欺负人。”他替她挡住递来的酒碗,指尖在她腰上轻轻一掐,“苏医正的嗓子,是用来念《千金方》的,岂是你们这些糙汉能听的?”话虽如此,却在她仰头饮尽杯中酒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三坛烧刀子下肚,帐中热气蒸腾。苏玉靠在陆沉舟肩上,望着他替校尉们包扎伤口的手,忽然觉得那握刀的手竟比她的还稳。“将军可知……”她忽然扯住他袖口,酒气混着药香扑在他颈间,“你腰侧的青鸾刺青,尾羽缺了半片,像极了我幼时被火盆烧断的发簪。”
陆沉舟的手顿在伤处,纱布缠得比平日紧了三分。他早该想到,以她的眼力,定会发现刺青与碎玉的关联。“那是母妃临死前替我纹的。”他忽然低头,鼻尖几乎触到她的睫毛,“她说,若遇着佩残梅碎玉的女子,便将这缺角的青鸾送给她。”
帐中忽然爆发出哄笑,有个醉醺醺的小校指着两人嚷:“将军这是要献刺青啊!不如连婚书也一并交了!”话未落音,便被陆沉舟掷来的酒坛砸中肩头,却仍笑嘻嘻地眨眼:“末将说错了么?昨夜可是看见将军替苏医正描了整夜的鞋样!”
苏玉的脸霎时红透,酒意涌上来,竟伸手揪住陆沉舟的衣领:“原来你昨夜说磨墨,竟是在画……”忽然打了个酒嗝,“画什么‘三寸金莲’图!”指尖划过他胸前未愈的箭伤,烫得他身子发紧。
“是战靴图。”陆沉舟按住她捣乱的手,掌心贴着她手背,“你那双木屐早该换了,明日让辎重队送双牛皮靴来,靴底刻上云雷纹,防着雪地打滑。”话未说完,便见她忽然歪头,在他掌心印下一吻——是醉酒后的胡来,却让他耳尖瞬间滚烫。
更鼓敲过二更,帐中校尉们东倒西歪。苏玉抱着酒壶晃到兵器架前,摸着陆沉舟新铸的玄铁刀,忽然转头:“沉舟,你说这刀若刻上并蒂莲,是不是比云雷纹好看?”刀刃映着她醉眼,竟在刀柄处真的浮现出半朵莲纹——正是他暗地吩咐铁匠刻的,与她妆匣上的纹样相同。
“好看。”他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就像你捣药时沾在裙角的黛粉,比任何军功章都耀眼。”指尖划过她腰间的牛皮囊,里面装着她今日硬塞给他的山楂蜜,“明日随我巡营如何?让那些小子瞧瞧,铁血将军的医正,连骂人都带着药香。”
苏玉忽然转身,酒壶“当啷”落地,仰头望着他被灯火映红的眉眼:“你总说我是医正,可曾想过……”忽然打了个趔趄,被他稳稳接住,“可曾想过我是苏玉,是在雪地里捡你回来的苏玉?”
陆沉舟望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忽然想起初遇那日,她鬓边的白梅落在他唇间,甜中带苦。此刻她酒气扑面,樱唇微张,像在邀请他品尝另一种滋味。喉结滚动,他忽然低头,却在唇齿相触时,尝到她舌尖残留的山楂蜜——是她方才偷塞在嘴里的,甜得让人发颤。
“将军!”帐外忽然传来急报,柔然细作在西角门纵火。陆沉舟猛地抬头,手己按上刀柄,却被苏玉揪住袖口:“别去……”她醉眼蒙眬,指尖抚过他眉骨,“让他们烧,我只要你在这儿……”
他忽然轻笑,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乖,等我回来给你暖手。”转身时甲胄相撞,却在踏出帐前,回头望了眼——她正抱着他的披风坐在兵器架旁,鬓边红梅歪了,却仍对着他笑,像极了那年母亲画中,站在梅树下等父亲归来的女子。
火势很快被扑灭,陆沉舟回到帐中时,见苏玉蜷在他的铺盖上,手里攥着半块山楂蜜,嘴角还沾着碎屑。他蹲下身,替她褪去冻僵的木屐,忽见她脚踝处有道浅红勒痕——是方才追他时被帐绳刮的。
“疼么?”他轻声问,指尖替她揉按涌泉穴。醉酒的人忽然嘟囔:“沉舟,你说玉门关外的桃花……”忽然翻身,头枕在他膝上,“是不是像我熬的梅花粥,粉白粉白的?”
他望着她熟睡的脸,指尖划过她腕间银铃,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青鸾镜碎,姻缘线断,唯有心头血可续。”此刻她腕间的银铃轻响,像在应和远处的更声,而他膝头的重量,让他第一次害怕失去——怕这温柔的陷阱,终究要让他赔上一生的戎马。
“等打完这场仗,便带你去玉门关。”他轻声说,替她掖好被角,“看桃花,看星子,看狼骑在草原上奔驰。”话未落音,便见她忽然皱眉,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是近日频发的咳疾,却总被她用梅花膏掩住。
陆沉舟的手骤然收紧,盯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碎玉,忽然想起方才替她画眉时,发现的异样:青雀头黛的粉末在她掌心显露出幽蓝——那是“青蚨散”的征兆,一种慢性毒药,唯有至亲之人的血可解。
雪不知何时停了,帐顶漏下的月光照着苏玉鬓边的红梅。陆沉舟取出随身携带的碎玉,与她的拼合,完整的青鸾振翅欲飞,尾羽处的缺口却像道伤疤,横在两人掌心。他忽然明白,这桩姻缘从一开始,便是用毒与血写成的契约,而他甘之如饴。
“苏玉。”他忽然低唤她的名字,像在确认某种宿命,“即便这世上只剩最后一滴解药,我也定要剜了心头血,换你一世安康。”
醉酒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往他膝头蹭了蹭,唇角还挂着未褪的笑意。陆沉舟望着她腕间银铃,忽然想起今日庆功宴上,她替他挡下的那碗酒——酒中竟混着淡淡的当归味,与他母亲当年熬的安胎药一模一样。
更声敲过三更,帐中炭火将熄。陆沉舟抱着苏玉躺下,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忽然觉得这金戈铁马的生涯,终是有了可守的温柔。哪怕明日战鼓催征,哪怕圣旨如刀,此刻她鬓边的红梅,腕间的银铃,掌心的碎玉,都让他觉得,这人间值得。
胭脂虎嗅蔷薇香,铁血将枕温柔乡。苏玉在梦中轻笑,梦见自己回到十七年前的雪夜,那个替她捡起银铃的少年,正举着半片碎玉朝她笑,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红梅——原来有些相遇,早己在时光里埋下伏笔,只等风雪来催,便开出满世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