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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王磊,那颗被希望与担忧拉扯着的心,终究没能等到张碧婷“安顿好后”的联系。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公寓里只剩下他和满屋的清冷。最初的不解与等待,逐渐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失落和越来越强烈的糟糕预感所取代。他试图拨打那个他给的号码,永远是关机提示音;用原来的方式试图在虚拟空间寻找她,发现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她回去了,而且是被迫的,被那个如同噩梦般的男人再次拖了回去!
这个认知让王磊感到一阵尖锐的愤怒和心疼。那个眼睛里有惊鹿般怯意的女子,那个身上带着隐秘伤痕、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才敢稍微松一口气的女子,那个笑起来能让房间里的光都柔和几分的女子,此刻是不是又回到了炼狱里?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守护欲和愤怒的情绪在胸中激荡。他做不到就这样放手,让她在泥沼中无声无息地沉没。他要找到她! 哪怕只是确认她的安全,哪怕只是告诉她:门依旧开着。
王磊请了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踏上了开往张碧婷老家的火车。他按照记忆中她偶尔提起的零碎片段——“清水塘”、“村口有棵大樟树”——像大海捞针一样寻找。他买了实用的礼物:给孩子的玩具、给老人的营养品,笨拙又诚恳地挨家挨户敲门询问。
“请问,这村里有户姓张的人家?家里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叫张碧婷?”
“清水塘是在这儿附近吗?您认识一个叫张碧婷的吗?她大概这么高…”
“她前夫…听说姓李?”
从陌生的戒备目光,到带着好奇和同情的指点,再到最终有人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哦,你是找张家老三吧?她家就在村西头,不过…她好像又回婆家了……”
“回婆家” 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王磊心头那片燃烧的火焰上。刺骨的凉意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他预感到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到亲耳听到时,心会被撕扯得这样痛。
几经周折,他终于站在了张家那扇略显破败的院门前。开门的是张碧婷的母亲,苍老憔悴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听王磊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是“想娶碧婷,好好照顾她和孩子”时,这位饱经沧桑的农妇更是手足无措,慌忙喊来了张碧婷的父亲。
张父走了出来,眼神浑浊,带着长久压抑和劳累留下的麻木,还有打量陌生人时本能的警惕。他看着眼前这个外乡人,穿着干净但风尘仆仆,眼神里的急切和诚恳不像作假。
但当王磊诚恳地重复他的来意,甚至表示不在乎她的过去,愿意把两个孩子也视如己出时,张父沉默了半晌,枯瘦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这位王…王同志,”张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保守和无法打破的麻木,“我家碧婷…命苦啊,这才离婚多久?前脚刚从人家那边回来,这就认识了你?这也…太快了!不稳当啊…”
他摇着头,眼神里充满疑虑和不信任:“你说想娶她?这…这哪里靠谱?她男人(指乾程)现在就在外面呢!碧婷她…她自己也答应回去了!人家爹娘是老了不中用,可也晓得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老理儿!现在乾程也答应改了,她心也定了,想通了!你又跑来…”他的话没说完,但那语气和眼神明白无误地表达着:你这个人,凭空出现,搅和她的‘团圆’,能是什么好东西?怕是也不安好心!
王磊如遭重击。他满腔的热忱、跨越千里所积攒的决心、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勇气,在张父这堵由陈腐观念、生存恐惧和对“外人”本能排斥筑成的高墙前,撞得粉碎。
他想辩解说“那是家暴”!想说“他吸毒”!想说“碧婷回去是迫不得己”!然而,看着张家这破败的院落,看着两位老人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看着他们眼神中对乾程那头野兽根深蒂固的恐惧和对“维持表面太平”病态的渴望……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愚昧,这是一个底层家庭在强大暴力和陈旧规则的双重压迫下,卑微到极致的生存选择——牺牲女儿的幸福,换取一丝表面的安宁。而他王磊,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人”,只会被他们视为更大的麻烦和不稳定因素,是他们急于撇清的洪水猛兽!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让王磊浑身冰凉。他看着张父那警惕又带着怜悯(仿佛在可怜他的不自量力)的眼神,一股浓重的哀伤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他不是输给了乾程那个人渣,他是输给了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和环境,输给了碧婷原生家庭那深入骨髓的怯懦和愚昧!
“我…我知道了…打搅了…”王磊的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来。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连带来的礼物都忘了递出去。张家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像沉重的叹息,也像是彻底关上了他心中那扇刚刚为碧婷打开一点点的门。
回去的路,漫长而灰暗。王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临时落脚的镇上小旅馆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父的话:“她也答应回去了…心也定了…想通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剐他的心。
“想通了?” 他坐在冰凉简陋的床上,双手用力捂住脸,压抑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滚烫的泪水灼烧着皮肤。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渣滓? 他身体健康,有正当工作,没有不良嗜好,他承诺给她安稳的生活,甚至愿意接纳她的孩子!他付出的真心和行动,难道比不过那个只会用拳头和毒品彰显存在的畜生带给她的无边恐惧?
他的存在,难道比地狱还要可怕?她对那点短暂的宁静,是真的“想通”了?还是绝望后彻底的妥协认命?一想到张碧婷此刻可能正被那个畜生辱骂、威胁,甚至殴打,而她的父母却在隔壁房间选择沉默、或者还在庆幸“破镜重圆”,王磊就感到一种心如刀绞的绝望和愤怒。
这种不被理解、被彻底否定和拒绝的痛楚,比任何挫折都更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和炽热的情感。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首到眼泪流干,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寒心。
就在他神思恍惚,几乎要被巨大的失意淹没之际,口袋里那个为张碧婷准备的、她从未激活过的新手机卡(王磊自己的号码只存过这个备用卡里),突然短促地振动了一下。
王磊猛地一震,心脏狂跳,几乎是颤抖着手掏出那个备用手机。屏幕亮起,一条陌生的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王磊哥: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这么好。跟你在一起那一个月,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尝到真正被当人看、被心疼的滋味,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婚姻’这两个字也可以是暖的,不是冰冷和痛的。只可惜我是个苦命人,生来就是劳碌受苦的贱骨头,配不上你给我的这份好。我有两个孩子要拉扯,他们是我的债,也是我的命根子。你还年轻,没结过婚,有大好前程,我不能拖累你,毁了你的路。忘了我吧,就当是做了一场梦,醒了就该往前走。求你找个配得上你的好姑娘,好好过日子。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联系了。
张碧婷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撞进王磊的眼睛里。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这残酷的告别。短信末尾没有“再见”,只有一句斩断一切联系的“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联系了”。那省略号里,是流了多少眼泪的哽咽。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他想立刻回复,想打电话过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如此残忍!为什么连一丝希望都不肯给他留?但就在他颤抖着手想要拨打那个发送短信的未知号码时,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紧接着,他尝试发送短信,系统提示发送失败。
她不仅发了这条带着自我诅咒的诀别信,还在他回复之前,就己经彻底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如同亲手斩断了绑在悬崖边那根仅有的救命绳索,然后头也不回地纵身跳回深渊。
王磊的手无力地垂下,手机滑落掉在床上。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暮色西合,将这个陌生的小镇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王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呆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条带着体温的短信还亮着微光,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了他生命中第一次不顾一切燃烧过的、试图照亮他人的火焰,也埋葬了张碧婷那双在黑暗中曾短暂燃起过微光的眼睛所看到的、唯一的出口。
空气里只剩下他自己沉重而绝望的呼吸声。他知道,这场孤勇的追寻,到此为止了。他救不了她。她亲手关上了门,并封死了所有缝隙。留给他的,只有一地心碎和一个在无边黑暗中渐行渐远的、永不回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