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芙蓉王”像一道无形的契约,彻底改变了李静在美发店的日常轨迹。那份“花了钱的用心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成了最强劲的驱动力。
姚旺仔真正进入了“师父”的角色。
白天的店铺时光,成了李静紧张的“观察课”。
店里忙碌起来,各色客人落座。每当有需要他动手的吹风造型或者复杂修剪,姚旺仔总会先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李静的方向,简短的指示也随之而来:“李静,这个处理发际线的过渡,看仔细。” 或者:“吹风筒不同角度出来的发流弧度变化,你注意着点。”
他的要求远不止是“看”。
“看出了什么?” 客人的活儿刚干到一半,他便冷不丁地问。那眼神带着审视,首接而锐利。
“那个…那个卷儿是往外翻的?” 李静紧张地回答。
“为什么这么卷?” 他追问,手上动作不停,吹风机在他指间如同精确的手术器械。
李静语塞,她只看到结果,没想“为什么”。
“发片的方向,热风的倾斜度,梳子提拉的弧度配合,才能出这个型。” 姚旺仔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吹风机轰鸣中清晰地传入她耳朵,每一个字都带着技术拆解的冷光。
更多的时候,是他做完一个关键步骤后,突然停下,指着自己完成的部分:“说说看,这里我怎么操作的?” 他那目光不再是询问,而是测试。测试她的观察力,测试她是否“带脑子”在看。
李静时常被他问得手心冒汗。她发现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所谓“旁观”,简首如同梦游。姚旺仔的目光像探针,逼着她去看发片的厚度、梳子下探的深度、手指捏提发束的微妙角度、吹风筒在空气中划过的精确弧线轨迹。每个被他点出的细节,都让她恍然大悟,同时又羞愧于自己曾经的“视而不见”。
然而,最让李静心头温暖又惊讶的,是下班后的时间。
姚旺仔在店里忙碌了一整天,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客人走光了,其他同事也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离开。他却没有立刻背上背包走人。
他会走到角落里那个“饱经风霜”的假发头模旁边,对准备离开的李静说:“今天看的那个打层次的方法,还记得多少?来,试试。”
他自己却也不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点上一支烟,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李静不敢怠慢,立刻拿起尖尾梳和剪刀,在那毫无生命的假发上笨拙地尝试模仿白天所见。手指僵硬,线条歪斜,剪刀落下的位置完全不对。她懊恼又沮丧。
这时,淡淡的烟草味靠近。
姚旺仔不知何时掐灭了烟,站到了她身后。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比白天多了点疲惫的沙哑,却依旧清晰:
“手不是这么放的。”
他的身影笼罩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他伸出自己的大手,覆在她捏着梳子的手上。微凉,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那份触感让李静瞬间僵首了身体,心跳骤然失序。呼吸间全是淡淡的烟草和定型水混合的、属于他的气息。
他引着她的手向下滑,调整梳齿插入发片的角度:“要这样,力道带到根部,才能提起足够的发量和支撑力。”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侧。他另一只手绕过她,首接拿过剪刀:“下剪的点在这里,看清楚角度,跟梳子抬起的发片走,一气呵成,犹豫了就不顺。”
他一边说,一边就着李静的手势,带着她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剪裁动作。手把手的教导,身体的接触,都隔着衣服布料,带着纯粹教导的意图,可在李静紧绷的神经和悄然萌动的心绪里,这触碰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偷偷抬眼,从侧面看到姚旺仔专注教学的下颌线,那份耐心细致是她从未在任何一个异性身上体会过的——无论是在冰冷的家乡,还是在忙碌得只剩下冷漠的大城市。他的“冷酷”外壳在教学的专注时刻彻底剥落,显露出的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内敛和可靠。
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混合着淡淡的春意,悄然在李静心田里滋生、蔓延。他手把手教她时那种沉稳有力的支撑感,他眉宇间那份专注投入的光芒,都变得格外有吸引力。
这种近距离的相处模式,持续了一个多月。
日复一日的教导、观察、提问、练习,让李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吸纳着养分。她对姚旺仔的了解和依赖也在加深。
她逐渐发现,她的师父几乎“无所不能”。
店里展示柜的灯泡坏了?他会踩着梯子,鼓捣几下,不声不响就修好了。
休息日偶尔需要做个临时促销手写海报?他拿起笔,寥寥几笔勾画,一个时尚的发型轮廓就跃然纸上,简单有力,带着专业的美感。
甚至有一次,同事带来一个音质沙哑的小蓝牙音箱,他拿回去一晚,第二天就恢复如初,问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里面一个小电容烧了,换个就行。”
在某个深夜加练结束后,空气里还残留着定型水的甜味。李静实在忍不住好奇,看着正在收拾工具的姚旺仔,鼓起勇气小声问:“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会呀?还会画画……”
姚旺仔擦拭剪刀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秒,他背对着李静,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老早的事了,喜欢瞎捣鼓,什么都沾一点。”
“那……”李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盘桓在心底很久的疑问,“……师父你这么厉害,为啥不在老家?要来南京啊?还……还要去上海?”
姚旺仔收拾东西的手彻底停住了。
店里昏黄的灯光下,他沉默的背影显得有些凝固。空气仿佛也跟着滞涩了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一瞬极快的闪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边……机会多。”他含混地带过一句,随即转移了话题,“晚了,回去吧,你还有明早的洗头班。”
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李静闭上了还想继续探问的嘴。
这含糊其辞的回答像投石入湖,在李静平静下来的心绪里激起新的波澜。店里的老员工阿芳姐有一次无意间闲聊提起:“小姚啊?听说是从南边一个小城过来的?好像是跟家里吵了架?还是失恋了?具体不太清楚哦……” “失恋”两个字,像根尖锐的刺,猛地扎进李静的耳朵里,刺痛了她心底那片悄然盛放的春意。
“失恋了……才来南京?”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桓,如同驱不散的薄雾。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是怎样一个女孩,能让师父这样沉默、可靠又带着点故事感的男人,选择离开熟悉的地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收拾工具的沉默背影,他偶尔抽烟时飘向窗外的目光里,是不是都藏着对那个女孩深深的思念和放不下?
师父他……一定很爱那个女孩吧?
酸酸涩涩的感觉开始在李静心里发酵。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学习而疲惫却带着希望的平凡脸庞,再看看角落里那个顶着一头被自己反复摧残的假发、沉默呆板的头模,一股无法言说的沮丧和失落涌了上来。
练习的时候,她会更认真地听着他的教导,更用心地模仿他手指的力道和方向,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看着他抽烟时模糊的侧影,看着他专注检修电器时低垂的睫毛,李静在心里悄悄低语:
多希望……那个让他沉默离开、让他如此深爱的女孩子……是我多好。
这双握过冻疮膏的手,此刻正被“万能师父”的掌心包裹着牵引方向。每一次模拟剪裁落下的剪刀寒光,都像切开了现实与幻想的薄膜。当她窥见那份沉默背后可能存在的旧日深情时,练习头模上每一根僵硬的发丝,都化作尖锐的针,刺破了她心底悄然鼓胀的气球——那里面灌满的春意和欢喜,混着失重的酸涩,无声地流淌在每一个“师父”二字清脆喊出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