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从记时起就没想过一天福气,也没感受过爱,她叫兰红霞是我母亲,我今天诉说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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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在荆州段流淌得格外沉缓,仿佛也承载不动这片土地上沉淀的苦难。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新中国初现的曙光尚未彻底驱散乡村的贫瘠阴霾时,在荆州某处偏远村落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兰红霞带着微弱的哭声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的降临,并未给这个己然窘困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彼时的中国农村,挣扎在温饱线边缘是常态,尤其是在荆江平原这片十年九淹的土地上。饥饿,如同盘旋不去的秃鹫,时时觊觎着每一户人家的灶膛。而兰红霞家,孩子仿佛是按着饥饿的节拍降临:姊妹西人,她是大姐,底下先是两个妹妹,最终才盼来了那个承载着家族全部希冀与压力的“老二”——弟弟。
这个家庭序列,几乎决定了她从记事起就无法被定义为“孩子”。“老大”的身份,在七十年代的湖北农村,不是荣耀,而是沉重的天职。
当弟妹还依偎在母亲疲惫而瘦弱的怀里,懵懂不知世事时,小名或许叫“霞儿”的兰红霞,就必须过早地告别童真,成为家庭劳力的一份子。
她的双手过早地触摸到生活的艰辛:
? 田野间的“小帮工”: 灶台的高度还够不着时,她就要学着蹲在灶膛口添柴加火。烟熏火燎是家常便饭,被跳跃的火星烫出细小的水泡也是常有的事。年龄稍长,便扛起比人高的锄头或铁锹,跟随父母下地。春寒料峭,荆楚大地的冻土尚未化开,瘦小的她就要在泥泞的田埂上踉跄,负责拔草、点种,或者抱着沉重的箩筐捡拾散落的稻穗麦粒。夏日的酷暑能把泥土炙烤得滚烫,她顶着草帽,在望不到边的稻田里弯腰插秧、拔稗草,小腿肚上爬满吸血的蚂蟥,也不敢停下叫苦。
? 带弟弟妹妹的“小保姆”: 当第三个妹妹(也许之后还有)和唯一的弟弟相继出生后,“老大”的责任陡增。弟弟,是全家的“命根子”,也是她必须优先看护好的对象。她的后背成了“摇篮”,用一根粗布条将仍在襁褓中的弟弟(或最小的妹妹)紧紧绑在身后,无论上灶烧火还是下地捡拾,年幼弟妹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着她尚未发育好的脊梁。要时刻留心背上的弟弟是否哭闹;要随时照看能走路的妹妹是否摔跤、迷路或闯祸;当大人无暇分身时,洗尿布、煮米糊、哄睡哭闹不止的孩子就成了她分内的任务。她自己的童年,就在日复一日照看更小孩子的疲累和责骂声中悄悄溜走。
? 被无限压缩的食量与份额: 食物是生存最硬的通货。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家里的米缸永远空得能见底。野菜、红薯、南瓜、甚至麸糠,是餐桌的主角。即便如此,作为女孩,尤其是“老大”,她碗里的内容永远是家里最稀薄的那一份。好吃的、有营养的(哪怕只是一颗难得的鸡蛋或一小块油渣),理所当然先紧着“老二”弟弟,然后是年纪更小尚需照顾的妹妹们,最后才轮到她。饥饿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到心里,成了童年最深刻的烙印。她早早学会将碗里的食物扒拉干净,不敢有丝毫浪费,也习惯了在吞咽食物时,压下那份对“别人碗里更多”的委屈。
? 情感干涸的荒漠: 在生存重压下挣扎的父母,能给孩子们的温情本就有限。有限的关注和温暖,更是毫无悬念地倾注到唯一的儿子身上。身为“老大”,她不仅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和照顾弟妹的责任,还要格外“懂事”:不能抱怨,不能喊累,更不能因为弟弟妹妹的哭闹耽误了干活而生气。做得好是应当,做不好便是一顿数落甚至责打。她的委屈和疲累无人倾听,需求被视为矫情。在父母眼中,她是可靠的帮手,是“半个劳力”,唯独不是一个需要被呵护、被宠爱的女儿。“姐要让着弟妹”、“姐要懂事”、“姐要帮着爹妈分忧”,这些训诫像沉重的枷锁,让她过早地学会了沉默和忍耐。
七岁的兰红霞,可能就有着十七岁的沧桑眼神。当同龄城里的女孩也许还在跳橡皮筋、戴新头绳时,她在荆江平原凛冽的寒风或燥热的日头下,背着一个,牵着一个,身后或许还跟着一个,身后泥土地上的足迹拖得又长又沉。汗水混着眼泪流进嘴角,是苦涩的盐,也是她人生最初、最无选择的滋味。长女的烙印,从出生起便刻在她幼小的肩头,成为一份无法卸下、更无从诉说的重轭,在她尚不能明白命运的残酷时,就己推着她开始了漫长一生的负重之旅。 她那本该充满嬉闹和无忧的童年时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烧火的浓烟里、田野的劳作中、弟妹的啼哭声下,还有那永远只装着一小碗清汤寡水的粗瓷碗底。这片生养她的荆楚土地,此刻留给她的不是温情的摇篮,而是沉甸甸的、需要她用的肩膀去扛起的责任大山。
她的童年,像一片过季的柳叶,未及舒展新绿,便在时代的萧瑟与长姐的宿命里,早早地蜷曲枯黄了。背着幼弟的布带勒进肩胛骨,如同命定的刺钩。七岁的灶膛前,火光映亮她脸上的烟灰和比灰更深的疲惫——那火能煮熟弟弟的米糊,却暖不热她空荡荡的胃囊。田埂上赤脚踩过蚂蟥吸饱的血渍,没人教她怕,只顾着护紧背上哭闹的“命根子”。当母亲掰开唯一的糖糕,她只分到指间黏着的甜气。深夜枕着猪圈飘来的泔水味,猪崽拱奶的咂嘴声,竟成了她听过的,最温存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