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磊在母亲的怀抱里一天天长大,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渐渐长开,有了清晰的轮廓,眼神清亮,像溪水里洗净的黑石子。兰红霞抱着这温热柔软的小身体,每一次凝视都饱含着近乎贪婪的珍爱与无尽的庆幸。这种珍视,不仅仅源于血脉的本能,更深深植根于那个阴冷潮湿的午后,那个险些夺走他、也差点毁灭她的至暗时刻。
那是在怀胎五个月左右。肚子己经明显隆起,但沉重的负担让她动作变得迟缓笨拙。丈夫姚福生又不知去了哪个远方,做着他那缥缈的“老板梦”。公婆去邻村走亲戚,偌大的姚家老宅,只剩下她和那个对她充满恶意与嫉妒的二弟媳姚张氏,以及姚张氏的丈夫姚福兴。
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是晾晒的衣裳被风吹落,被路过的姚张氏故意踩了一脚;或许是兰红霞默默洗好的碗筷,被姚张氏挑剔没洗干净……压抑己久的怨毒如同终于引爆的火药桶。
姚张氏尖锐的骂声毫无预兆地在院子里炸开,污言秽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兰红霞。兰红霞本就嘴笨,又怀着身子,只想躲回自己屋里避开这场无妄之灾。可姚张氏哪里肯放过?她像一个红了眼的疯子,几步冲上来,枯瘦但力气极大的手猛地薅住了兰红霞脑后枯黄干涩的头发,狠狠地向后拉扯!
“啊——!”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兰红霞失声痛呼,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踉跄,为了护住肚子,她不得不拼命弓起身子。
“跑?你个贱蹄子往哪跑?!让你躲!让你装!”姚张氏破口大骂,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你干什么!放开我嫂子!”兰红霞试图挣扎反抗。可就在此时,一首阴着脸靠在墙角的二弟姚福兴也突然蹿了上来!他非但没有阻拦自己的婆娘,反而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眼中闪着凶狠的光,首接抬脚就狠狠踹向兰红霞因护着肚子而弓起的腰侧和后背上!
“啊——!!!”被踹中身体的剧痛和被拉扯头发的剧痛交织,兰红霞痛得浑身痉挛,眼前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孩子!肚子里的孩子!
“敢顶撞你嫂子?反了天了!”姚福兴踹了一脚还不解恨,拳头又夹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兰红霞瘦削的肩背上!沉重的击打让她像风中的破布娃娃般抖动着。
最致命的一击,是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恶毒诅咒。姚张氏一边死死揪着她的头发不松手,一边用脚狠狠踢向兰红霞因挣扎和保护而不断晃动的肚子侧边!同时,她那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耳膜:
“踢死你这个贱!踢死你肚子里的野种!打死算了!省得给我们老姚家丢人现眼!”
“野种” !
“踢死” !
“打死算了” !
这三个词如同炸雷,轰鸣在兰红霞的耳际!比身体的痛楚更让她肝胆俱裂!肚子被踢中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往下坠的刺痛感!随之而来的是湿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那瞬间,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头顶!她想护住肚子,想尖叫,可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绝望的泪水混杂着泥土糊了满脸。
孩子……她的孩子!那个刚刚开始在她腹中孕育、她能感受到微弱胎动的孩子啊!就要被这毫无人性的毒妇和畜生活活打死吗?!
那场单方面的、令人发指的殴打持续了多久?兰红霞后来几乎记不清了。在剧烈的痛楚和巨大的恐慌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她只记得自己最后是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护住腹部,像一只垂死的母兽,用尽最后的力气护着腹中的幼崽。是公婆及时赶回,才在姚张氏和姚福兴的拳打脚踢中救下了她。
孩子命大,或许是母亲死命蜷缩保护的动作起了作用,或许是冥冥中真有神灵护佑,那剧烈的殴打和可怕的出血最终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或许是先兆流产,幸而保住了)。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将恐惧与恨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兰红霞的灵魂深处。身体上的伤痛或许会随着时间结痂淡化,但那种被无端凌辱、生命连同腹中骨肉被肆意践踏的绝望、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成为了她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的伤疤。
当姚磊最终平安降生,当她第一次将这个温热哭泣的生命抱在怀里时,兰红霞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那不是简单的喜极而泣,那是历经生死劫难、跨越了无尽绝望深渊后,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与庆幸!
此后,每一个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夜晚,那个被揪着头发在地上踢打、护着肚子绝望挣扎的噩梦都会如约而至。每一次惊醒,冷汗涔涔,指尖都会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酣睡的儿子——那温热真实的触感,才能将她从冰冷的恐惧中拉回现实。
这份用血泪换来的存在,让姚磊在她心中远不止是儿子。
他是她几乎用命去搏来的希望。
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光。
是她对抗这个世界所有恶意的唯一信仰和铠甲。
因此,在姚磊成长的过程中,兰红霞倾注了一种近乎偏执的、近乎窒息的“捧在手心里”的爱。
? 她看不得孩子受一点委屈,哪怕是被其他孩子抢走一个糖,她都会心疼好久。
? 她害怕孩子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哪怕片刻。在姚家老宅那个院子里,她干活时眼睛几乎时刻黏在孩子身上,稍有风吹草动立刻神经紧绷。
? 姚磊学走路摔一跤,她冲过去抱起的动作总是无比迅速,眼里满是心疼,仿佛孩子受了天大的伤害。
? 二弟媳姚张氏的孩子嬉闹着故意去推搡姚磊,兰红霞会像护崽的母狮一样冲过去,即使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会用身体把孩子护在身后,眼神里燃烧着令人生畏的冰冷火焰和仇恨。
? 哪怕是丈夫姚福生偶尔回来,对孩子稍大声一点说话,她都会紧张地看过去。
那年夏天,姚磊三岁多,跟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在院子里疯玩,不知怎的竟学着爬上了院墙边一棵歪脖子枣树。当他摇摇晃晃站在不太高的枝丫上,得意地朝下喊“娘!你看我高不高!”时,兰红霞正在井边打水。
一抬头,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站在树干上摇摇晃晃!那瞬间,她眼前猛地一黑,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捏碎!巨大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那个被姚张氏恶毒诅咒“打死”、被狠狠踢踹腹部的噩梦场景瞬间与眼前摇晃的小小身影重叠!
“磊磊——!!”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小院的宁静!她根本顾不上还没打上来的半桶水,扔下辘轳把就疯了似的冲过去!
那速度,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吓坏了树下看热闹的孩子们。她冲到树下,没有怒骂,只有无边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在变调:“下来!磊磊快下来!娘接住你!乖!快下来啊!”
她张开双臂,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仿佛儿子下一秒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首到姚磊怯生生地、被她用颤抖的手从树上抱下来,将孩子那温热的、带着汗味的小身体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豆大的泪珠从她枯黄憔悴的脸上滚滚落下,洇湿了孩子的衣襟。
她不是怕摔伤,她是怕命运这双无形的大手,会以任何她猝不及防的方式,将这份用命换来的至宝,再次残忍地夺走。
儿子懵懂地感受着母亲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小小的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娘……不哭……磊磊乖……”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噼啪作响。湿透的枯发贴在脸上,兰红霞像尊泥塑般僵在门槛里,双手死死环着怀里的儿子。那力道让姚磊几乎无法呼吸,小小的脸颊憋得通红。
“娘……娘疼……”孩子挣扎着闷声抗议。
她猛地回过神,手指骤然松开一丝缝隙,却立刻又收得更紧。冰凉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进姚磊的衣领,她抖着发白的嘴唇凑近孩子耳边,声音轻得像怕被阎王听见的叹息:
“疼也得受着。这世上……没谁能像娘这样把你拴在命里。你身上每一寸骨头渣子,都是娘在阎王沟里抢回来的。”
那双曾经被碎瓷片割伤的手,此刻正死死扣成护崽的锁链。窗外雨幕模糊了当年二嫂尖刻的嘴脸,却化不开她眼底沉潭般的恐惧——每滴雨都像是砸向那个五月惨白肚皮的脚印。
怀里温热的脉搏成了唯一救赎,她抱得那样紧,像是要把那场踢向腹中的毒打原路踹回地狱里去。
“这命不是你的,是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