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崩裂,契文剥蚀。
无人知晓它的名字,只有传说中提到过一次:「神初塑其心,于此安魂。」
地脉逆流,却无声无息地扭转了千万年的沉默,在岁月的深井中震碎了层层石甲,仿佛有双无形之手,正在缓缓掀开尘封的帷幕。
她坠落在残破祭坛中央时,激起一圈浑浊的尘埃。
津岛修治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舌尖上的铁锈味——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真是……糟糕的欢迎仪式啊。”她撑起身子,嗓音里带着沙哑。
祭坛西周跪伏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村民。他们额头紧贴地面,干裂的嘴唇不断开合,念诵着晦涩的祷词。
最前排的老者双手高举过头顶,枯枝般的手指间攥着把沾血的石刀。
津岛修治的视线扫过祭坛。那里躺着个七八岁的男孩,胸口凹陷处还冒着热气。孩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做场美梦。
津岛修治垂下眼帘,视线在孩子脸上停留片刻,眼中却不带情绪。
“……啧。”她轻轻吐出一个音节,不知是讽刺还是厌倦。
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可惜那笑意太淡太冷,像是融化在岩尘中的刀刃。
原来如此——这是一场愚昧的献祭。
他们相信,只要献上纯洁的生命,就能得到神明的恩惠。
她既不觉愤怒,也不感悲悯,只是觉得可笑。她甚至懒得去思考这些人的动机,就像人类不会去揣测蝼蚁的想法。
愚昧得过了头的行为,连厌恶都无法唤起她半点兴趣。
她缓缓站起,披着尘埃与血的身影在夕光中投下一道笔首的影子,目光淡淡地扫过台下那群如临神谕的人。
“大、大人……”一个年轻男子壮着胆子抬头,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僵住了。
——那双鸢色的眼睛中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比最深的岩渊还要令人窒息。
她从容地迈下祭坛,踏过干涸的血迹。
“等等!您不能——”老者突然扑上来想拦住她的去路。
她的脚步未停,左手轻轻一转。
寒光一闪,匕首割开空气,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
喀嚓。
老者的喉咙出现一道细线,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像那个孩童一样倒在了血泊中。
人群的惊叫声中,津岛修治甩了甩匕首。血珠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有几滴溅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当真是——
“无聊。”她轻声说。
她站在台阶之上,目光冷漠,如审视一群盲目的昆虫。然后,她眯了眯眼,像终于有一点意识回笼似的: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只记得一阵剧烈的震动——像是命运的脉络忽然错位,然后一切尽数崩塌。
而在这片陌生的天地间,唯一让她感到些许熟悉的——是在她对面缓步而来的那道人影。
天空低垂,赤金色的光宛若燃烧的雨从云缝间洒下。津岛修治眯起眼睛。远处的山崖上,一道人影踏至而来。
他像是这片大地的意志本身——摩拉克斯。
倘若是用一眼万年来形容都不为过,而最为灼人的是那双金眸,如同大地之琥珀。
彼时的契约之神,尚未褪去锋芒。
摩拉克斯察觉到了地脉异动,自天衡山一路循迹而来,未曾想,最终却立于这片被血与尘染色的废墟前。
少女缓步而立,风吹起她染血的衣角。神识探出,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摩拉克斯的眉目轻轻一动。
——并非灵体,也非魔物。
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并未显露出任何武器与戾气,但那些尸体无声诉说着危险。
他本应出手,首到他感知到了——那一缕气息。岩的意志。不属于他人,而是属于他的印记。
这个认知让摩拉克斯罕见地迟疑了,岩枪在掌间消散。为何?他在内心问自己。
神明并不轻易动容,摩拉克斯尤其如此。可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向面前的少女动手。
不是因为她像凡人那般柔弱,而是她的存在本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护住——如同岩石下的火种,稍不留神便会熄灭。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费解的情况,也是第一次,见到属于他自己的——
“眷属”。
这个词几乎是悄然浮现在他心中,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理喻。
他看着她,如看着自己失落的一部分,不是过去的摩拉克斯,不是未来的岩王帝君,而是此刻的神明,在命运长河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孤独”被回应。
那种感觉太陌生了,摩拉克斯感到某种久违的悸动——像是沉睡的磐石被雨滴惊醒。
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将她视作自己的眷属。
既然如此,哪怕来路不明,他亦会庇护、管辖、铭记。
“随我离开。”摩拉克斯的语气沉稳坚定,仿佛天地律令。
津岛修治低头看着那双手,啊,原来他曾经是这样的吗?津岛修治想。
不掩饰锋芒,不收敛威压,连靠近时的步伐都带着神明俯瞰众生的笃定。
——真有趣。
“好……”她怯生生地搭上对方的手,却在触碰瞬间突然发力。摩拉克斯猝不及防被她拽得前倾半步,少女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您要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负责到底哦?”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却让摩拉克斯瞳孔骤缩。等他稳住身形,少女己经恢复成那副柔弱模样,仿佛刚才的挑衅只是幻觉。
这是命运吗?她怔忡片刻,轻笑了一声。
她想起那位克己守礼的客卿先生,总是以人间长者的姿态沉默持重,从不多言,也不表态。
可眼前的这个摩拉克斯……不是。
他年轻,锋锐,情绪昭然若揭。他的注视是有重量的,如同万钧压顶。
情绪尚未锤炼为哲理,意志还未包浆成信条,津岛修治忽然产生了一点恶趣味。
或者说,是某种迟来的、被她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从这个年轻神明身上挣脱了出来。
她突然很想看看,这位尚且青涩的岩之魔神,会如何对待一个“柔弱无助”的失忆少女?
什么也不记得,也不懂生死,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泪眼盈盈,眼里只倒映出神明的光。
然后,她在摩拉克斯伸手欲扣住她手腕的瞬间——
“疼……”她忽然瑟缩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
摩拉克斯蓦然停下,眉头一皱,指尖悬在她皮肤之上。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的声音带着轻颤,瞳孔中闪烁着茫然与惶惑。
她低下头,轻咬下唇,声音一点点颤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一刻,她完全剥离了自我,成为了另一个“她”——无辜、弱小、惶恐的少女。
“……没有。”摩拉克斯轻声道。
他伸出手,指尖不带一丝犹疑地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血迹,动作小心、温柔,仿佛她是某种易碎的器物。
“你没做错。”
她低下头,把表情藏进影子里,只留一抹怯怯的“泪痕”。
那是一种叫做“庇护”的冲动——神明对凡人的、长者对幼兽的、命运对误入棋盘的子。
她要看看这位岩神,会如何保护她,又会如何在未来,被她亲手扰乱命理、撕碎信念。
神明的掌心握上少女的手,那般的违和。但摩拉克斯要带她离开,离开这个污秽的祭坛——然后来到他身边。
远处传来山崩的轰鸣,但相贴的胸膛间,两颗心脏正以截然不同的频率跳动。一颗沉稳如大地脉动,另一颗……轻快得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