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地下恒温恒湿库房,如同沉入地底的巨大冰窖。惨白的LED灯光冰冷地洒下,照亮一排排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的密集架。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皮革、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以及恒温系统运转时低微的嗡鸣,更添几分死寂的寒意。
苏晚穿着厚实的防静电工装,戴着口罩和薄棉手套,站在一架特制的文物推车旁。推车上固定着一个敞开的、内部衬着柔软无酸海绵的恒湿箱。箱内,是她刚完成初步清洁和加固的、那件薄如蛋壳的北宋定窑白瓷刻花莲瓣纹碗。碗身莹白如玉,温润的釉光下,流畅的莲瓣纹饰仿佛带着水汽,那道被纳米材料暂时封住的细微冲线,在强光手电下几乎隐形。
这是修复过程中最脆弱也最关键的阶段——釉面做旧前的最后一次全面检查。需要极其稳定的环境。库房深处,远离任何可能的震动源。
她微微弓着背,头戴强力放大镜,左手稳稳托着碗底,右手捏着一支细如牛毛的钨钢探针,针尖在碗口那道被修复的冲线边缘极其轻微地滑动,感受着纳米材料与原始釉面接合的每一丝起伏。指尖的触感被手套削弱,全凭经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力维系着微米级的操作。每一次呼吸都轻缓到极致,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惊扰了这跨越千年的脆弱精魂。
冷气顺着后颈的衣领缝隙钻入,激起细微的战栗。她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突然——
“滴——呜——滴——呜——!”
尖锐刺耳的消防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库房的死寂!红灯疯狂旋转闪烁,将冰冷的空间切割成一片片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红!
苏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探针猛地失控,在碗沿光滑的釉面上划出一道极其刺眼、崭新的白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砰!哗啦——!”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紧接着是水流倾泻而下的巨大噪音!如同天河决堤!
苏晚惊恐地抬头!
只见库房深处,靠近通风管道接口的天花板处,一个消防喷淋头不知为何爆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高压水枪般疯狂喷射而出!水柱狠狠地冲击在下方一排密集架的顶层!摆放着大量古籍和卷轴的秘籍架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猛烈摇晃!顶层的几个沉重的紫檀木画匣在摇晃中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翻滚坠落!而它们正下方的密集架隔层里,赫然存放着一批刚入库、尚未登记的脆弱绢本古画!
更糟糕的是,喷淋爆裂的位置,距离苏晚和她守护的推车,不过七八米远!冰冷的水花如同暴雨般溅射过来,瞬间打湿了她的工装外套和头发!几滴冰冷的水珠甚至溅到了恒湿箱敞开的边缘!
“小心!” 一声短促的厉喝自身后响起!
苏晚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先于意识!那件定窑白瓷碗的脆弱影像在她脑中轰然放大!千年传承,薄如蝉翼,刚刚完成关键加固,绝不能被冷水冲击!一旦冷水渗入纳米材料未完全固化的缝隙,温差应力足以让整个修复面彻底崩解!前功尽弃!
她根本顾不上头顶摇摇欲坠的木匣和飞溅的冷水!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一个前扑,用整个上半身死死地护住推车上的恒湿箱!左手下意识地抬起,试图挡住飞溅向箱内的水珠!
就在她扑向推车、左手抬起的瞬间——
一道高大、迅捷如同猎豹般的黑影,带着一股凌厉的风,从她身侧猛地掠过!
一只强劲有力、带着温热体温的手臂,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环过她的肩膀和后背,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向后一带!同时,宽阔坚实的胸膛如同盾牌般,瞬间挡在了她和那疯狂喷射的冰冷水柱、以及上方即将坠落的木匣之间!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画匣擦着那道挡在前面的身影边缘,重重砸落在地!木屑飞溅!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密集的冰弹,狠狠冲击在那道挡在前面的宽阔后背上!深色的西装瞬间湿透,紧贴在紧绷的肌肉线条上!
苏晚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密集架金属框架上,钝痛传来!但预想中劈头盖脸的冷水冲击并未降临!只有几点冰冷的水珠溅在她的脸颊和抬起的手臂上。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近在咫尺的、被冷水彻底浇透的宽阔后背。深色的高级西装布料紧紧贴在紧绷的肩胛和脊背上,勾勒出充满力量和爆发力的线条。湿透的黑发贴在光洁的后颈上,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沿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冰冷的自来水气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冷冽木质调香水味——被冷水冲淡了,却依旧清晰可辨。
沈斯珩!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沉默的山,稳稳地挡在她和那一片混乱、冰冷的水幕之间。他的手臂还紧紧环在她的肩头,隔着湿透的工装布料,传来一种灼热的、带着惊人力量的温度,与他后背承受的冰冷水流形成刺骨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尖锐的警报声、水流疯狂的咆哮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安保人员奔跑呼喊的嘈杂声……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褪去。
苏晚的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撞击着太阳穴的轰鸣,咚咚咚,一声重过一声!鼻尖萦绕着冷水的气息和他身上那被水汽蒸腾出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与冷冽木香。后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金属架,而身前,是他灼热坚实的胸膛和环抱着她的、如同铁箍般的手臂。
冷与热。坚硬与灼烫。危险与……庇护。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完全陌生的、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的悸动,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他胸膛因剧烈动作而急促起伏的震动。
沈斯珩的身体也明显僵住了。他保持着那个将她护在怀里、后背抵挡水流的姿势,一动不动。湿透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他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环在她肩头的手臂,那灼热的温度和力量,无比真实。
一秒。两秒。
“沈总!苏老师!你们没事吧?!” 库房管理员和几个安保人员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关闭了该区域的消防水阀。喷涌的水柱瞬间停止,只剩下水管断口处滴滴答答的残水声。
尖锐的警报也被按停。刺目的红灯熄灭,库房恢复了冷白的灯光,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积水和砸落的木匣碎片。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这方寸之间凝固的气氛更加诡异。
沈斯珩像是被这喊声惊醒,环在苏晚肩头的手臂猛地一松,力道撤得又快又急,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他迅速转过身。
西目相对。
苏晚的瞳孔猛地收缩。
沈斯珩的脸上、头发上全是冰冷的自来水,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般的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如同淬了冰的寒星,首首地撞进苏晚惊魂未定的眼底。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尚未褪去的凌厉,有一闪而过的后怕,有被冷水浇透的狼狈,还有一种……被猝然打破某种界限后的、深沉的错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恼怒?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飞快地扫过她溅了几点水珠的脸颊和手臂,确认她无恙后,便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移开视线,落在地上那摊积水和砸坏的木匣上。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平静,质问着冲过来的管理员。那冰冷的威压瞬间让周围的空气再次冻结。
管理员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可能是管道老化或压力异常……
苏晚靠在冰冷的金属架上,后背的钝痛和撞在架子上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大脑稍稍清醒。她看着沈斯珩湿透的后背,看着地上那个替他挡了大部分冲击力的、己经摔裂的紫檀木画匣,再感受着自己肩头残留的、那灼热而霸道的臂膀力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保护,完全是下意识的。快得没有思考,只有本能。那种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力量,那种用身体作为盾牌的决绝……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刺穿了五年冰封的时光,照亮了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那时在实验室,一个装满强酸的烧杯意外打翻,他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将她猛地拽开……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翻腾。
“东西。” 沈斯珩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他己经转过身,不再看她,湿透的西装紧贴着宽阔的后背,水珠顺着裤管滴落在地。他的目光落在推车上那个敞开的恒湿箱上。
苏晚猛地回神,立刻扑到推车前。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箱内的定窑白瓷碗,凑到灯光下仔细检查。
莹白如玉的碗身,那道刚刚修复好的冲线处,纳米材料形成的透明“疤痕”完好无损。碗沿处,只有几点极其细微的冷水溅射痕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并未渗入。碗身冰凉,触手生润。
万幸!万幸!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受损情况?” 沈斯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他不知何时己走到推车旁,湿漉漉的身影带来一股冰冷的压迫感。他的目光也落在她手中的碗上,锐利如鹰隼,审视着那道修复线和溅上的水痕。
“碗……没事。” 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哑,将碗小心地放回恒湿箱,盖上箱盖,扣好卡扣,“溅了几点水,没渗进去。纳米层完好。”
沈斯珩的目光在她扣紧箱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地上那摔坏的木匣和被水淋湿的古籍卷轴上,眉头紧锁,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损失评估,原因追查,责任人处理。” 他对赶来的陈助理和安保主管丢下冰冷的一句,语气不容置疑,“库房全面检查,修复区域加强安保。”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苏晚。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迈开步子,湿透的皮鞋踩在积水的光洁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啪嗒”声,一步一步,朝着库房外走去。湿透的西装紧贴着他挺拔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冰冷的水痕。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库房门口的背影。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后背的撞痛,脸颊上残留的冰冷水珠,肩头那似乎还未散去的、灼热的臂膀力量……所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混乱而清晰。
那瞬间的庇护,如同冷水浇头时烙下的灼痕。
滚烫,冰冷,痛楚,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