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古瓷上的裂痕
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空气里浮动着水汽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息,混杂着博物馆恒温恒湿系统运转时低微的嗡鸣。偌大的修复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冷光台灯,光束如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打落,笼住工作台中央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也笼住台前凝神静气的人。
苏晚微微弓着背,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能被风吹透的纸。她整个人几乎要伏到桌面上,鼻尖距离那件残损的北宋影青瓷碗不过咫尺。灯光下,碗壁薄如蛋壳,胎质细腻,釉色是雨后初霁的天青色,纯净得近乎脆弱。可惜,一道狰狞的裂痕自碗口斜劈而下,几乎将它一分为二,如同美人面上未愈的旧伤疤,触目惊心。
她屏着呼吸,右手食指与拇指捏着一根纤细如发丝的鼠须刻刀,刀尖上蘸着一点极其稀薄的金漆。刀锋悬在裂痕边缘,微微颤动,寻找着那个能完美契合的、几乎不存在的落点。每一次呼吸都轻缓到极致,胸腔的起伏几乎停滞,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惊扰了这跨越千年的脆弱精魂。冷气拂过的脖颈,激起细微的颤栗,她恍若未觉,全部的心神都系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刻刀终于落下。
刀尖沿着瓷器断裂处那细微到肉眼难辨的起伏,极其稳定地滑动。金漆随之被精准地填入缝隙,像是为伤口注入流动的液态阳光。她的动作缓慢、均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每一次推进都是对时间的丈量,对破碎的弥合。汗水浸湿了额角几缕碎发,黏在皮肤上,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一道正被金色缓缓覆盖的裂痕。
就在刀尖滑过裂痕中段一处极其微小的凸起时——
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属于瓷器冷硬质地的触感。
这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她攥在掌心、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的那张薄薄纸片。那是沈斯珩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张冰冷的支票,以及一张更冰冷的诊断报告复印件。报告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开,模糊成一片,只有最底下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清晰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狠狠地扎进眼里:**沈斯珩**。
***
回忆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带着冰冷刺骨的雨腥气,瞬间将她淹没。
那晚的雨,下得比现在还要大。瓢泼一般,砸在车顶、车窗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前方道路在模糊的水幕和刺眼的车灯中扭曲变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医院,又是怎么一路将油门踩到底,最终停在了沈斯珩那栋位于半山、俯瞰全城灯火通明的别墅门前。
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衣角疯狂地往下淌,冰冷刺骨。她浑身湿透,像个水鬼,狼狈地拍打着那扇冰冷的、雕花的、巨大的黑色铁门。门上的电子眼闪烁着幽微的红光,像一只冷血生物漠然窥伺的眼睛。
“沈斯珩!你开门!沈斯珩!” 她的声音嘶哑,被雨声和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到此为止’?什么叫‘这张支票足够你下半生无忧’?什么叫‘我的病不需要你可怜’?你出来!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铁门纹丝不动。别墅里一片死寂,只有二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透出一点暖黄的光晕,映照着窗外狂舞的雨线。她知道他在里面。他一定在。
就在她几乎要脱力滑倒时,那扇沉重的门,终于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门内泄出的暖光短暂地驱散了门外的黑暗,勾勒出那个熟悉到刻骨、此刻却陌生到令人心寒的身影。
沈斯珩站在那里。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家居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他的头发似乎刚洗过,带着微湿的潮气,有几缕随意地垂落在光洁的额前。那张曾经无数次温柔凝视她、让她沉溺其中的俊朗面孔,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映着她湿透的、狼狈不堪的身影,却掀不起一丝波澜。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他就那样看着她,隔着雨幕,隔着门缝,隔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支票和报告,眼神里没有爱,没有痛,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漠然。
“苏晚,” 他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清晰、平稳,像在宣读一份商业文件,不带任何起伏,“我说过了,到此为止。拿着钱,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为什么?沈斯珩!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 她猛地向前一步,试图抓住他,指甲几乎要抠进门框冰冷的金属里,“那张报告……胃癌早期……不是绝症啊!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我查过了,治愈率很高!你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用钱来侮辱我?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值这一张纸吗?!”
她的质问带着泣血的悲鸣,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
沈斯珩的眼神,在她提到“胃癌”和“钱”时,几不可察地剧烈波动了一下,仿佛平静冰面下汹涌的暗流。那波动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了她绝望的视线,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 他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不耐烦,“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负担。苏晚,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们之间,结束了。你走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后退一步。
“砰——!”
沉重的黑色雕花铁门,在她眼前,带着一股决绝的风,被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盖过了所有风雨声,也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冰冷的金属门板隔绝了那最后一点暖光,也彻底隔绝了她的世界。
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徒劳地对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彻底终结的门。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掌心那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支票,边缘硌着皮肉,那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冻得她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整个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和心口被生生撕裂开、汩汩流血的空洞回响。有什么东西,在那个雨夜里,彻底碎了。碎得彻彻底底,像被狠狠掼在地上的琉璃盏,连捡拾的可能都没有。
***
“嘶……”
指尖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苏晚猛地回神,倒抽一口冷气。视线瞬间从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旋涡中抽离,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冷光灯下。
那根细如发丝的鼠须刻刀,不知何时偏离了裂痕的轨道,刀尖在她失神用力下,竟在瓷器光滑完好的釉面上,划出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新痕。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缩回了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作响,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后背不知何时己沁出一层冷汗,黏腻冰凉地贴在薄薄的衣衫上。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空气中恒定的温湿度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属于文物的、沉淀的尘埃味道,冰冷而真实。
再睁开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尾微微泛着不易察觉的红。
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旁柔软的细毛刷,沾上一点清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拂去那道新划痕上残留的极细金粉。动作依旧稳定,只是指尖残留着细微的、难以自抑的颤抖。
目光重新落回那道被金漆修补了大半的、贯穿瓷碗的旧裂痕上。金色的线条在冷白的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蜿蜒曲折,像一道凝固的、带着痛楚的伤疤,又像一条倔强延伸、试图重新连接起破碎过往的路径。
裂痕,可以修补。
金粉覆盖之处,光华流转,甚至因这独特的修复工艺——“金缮”——而拥有了另一种残缺的美。
可人心呢?
那些被狠狠碾碎、被冰冷话语和决绝背影刺穿的东西呢?
那些在雨夜里彻底冻僵、凝固成冰的……还能修补吗?
苏晚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道己经固化的金色裂痕。触手微凉、坚硬。
如同那个雨夜,那扇紧闭的铁门,以及门后那个人,冰冷决绝的眼神。
修复室里,只剩下恒湿系统低微的嗡鸣,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