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恒温修复中心深处,空气冷冽如冰。巨大的无影灯投下惨白的光束,将工作台上那件器物照得纤毫毕现,也映照着围观众人凝重而紧张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压力,混合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尘埃与化学试剂的气味。
那是一件唐代的三彩骆驼俑。造型雄健,釉色斑斓,黄、绿、褐流淌交融,是盛唐气象的鲜活见证。然而,此刻这匹昔日的丝路神骏,却如同罹患重疾的巨兽,匍匐在特制的软垫上,显露出令人心悸的脆弱——它硕大的腹部,如同被无形的蛀虫啃噬过,釉层下大面积的胎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千层酥般的粉化状态!无数细如发丝的裂缝纵横交错,将原本坚实的胎土切割成无数摇摇欲坠的碎片,全靠表面一层薄薄的、布满龟裂的釉皮勉强维系着最后的形体。
这是“云岫”压箱底的宝贝,也是此次修复项目最棘手的难题。粉化病害在陶瓷文物中本就凶险,何况面积如此巨大,位置又如此关键(承重部位)。稍有不慎,便是彻底的坍塌,化作一堆无法辨认的彩色粉末。
李老馆长眉头拧成了死结,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老。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围着工作台,戴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片粉化区域,不时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发出低低的、毫无把握的叹息。有人提议用高渗透性的环氧树脂进行滴灌加固,有人建议用极细的金属丝网进行内部支撑,但每一种方案都被迅速否决——树脂的粘度可能无法均匀渗透如此细密的粉化层,反而造成局部应力集中;金属丝网的植入则必然带来无法逆转的物理损伤,且难以处理粉化层与完好胎体之间那脆弱不堪的过渡带。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修复似乎陷入了死局。
沈斯珩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一身深灰色西装,如同沉默的礁石。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落在骆驼俑那片触目惊心的粉化区域上,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审视全局的压迫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修复中心的气氛更加凝重。
苏晚站在工作台的主位,是这场“手术”的主刀医生。她穿着厚实的防静电工装,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片千层酥般的粉化区域。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特制的、细腻如烟灰的加固粉末。
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她能感受到李老馆长和专家们的焦虑,感受到身后沈斯珩那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这只骆驼俑的成败,关乎栖梧的声誉,更关乎她作为修复师的尊严。一丝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气氛压抑到极点时,苏晚忽然动了。
她没有去拿那些高端的树脂或金属丝网。而是转身,走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恒温材料柜前。柜门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取出了三个磨砂玻璃瓶和一个造型奇特、如同小型喷雾器般的装置。
瓶身标签是手写的,字迹清秀有力:
1. 改性硅溶胶(超低粘度)
2. 纳米级硅酸盐分散液(定制)
3. 植物源性多糖增稠剂(特级)
她的动作平稳、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行云流水的韵律。将三个瓶子里的液体,按照极其精确的比例,依次倒入那个特制的喷雾器储液罐中。每一种液体加入时,她都轻轻摇晃罐体,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婴儿。最后,她拿起一支极细的玻璃搅拌棒,在混合液中缓缓搅动了几圈,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描绘符咒般的韵律感。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充满了困惑和探究。这是什么方法?从未见过!
苏晚没有解释。她拿着组装好的喷雾器,回到工作台前。骆驼俑腹部那片巨大的粉化区域,在强光下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她启动喷雾器。没有强烈的气流声,只有极其低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嘶嘶”声。一股极其稀薄、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白色雾气,如同初冬清晨最轻柔的呵气,从喷嘴均匀、持续地喷出。雾气带着一丝极其清淡的、类似雨后泥土的微腥气息。
她的手腕悬空,稳定得如同磐石。喷嘴距离粉化区域保持着一指宽的恒定距离。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均匀,如同最高明的画家在绘制最精细的工笔。那片白色的“雾气”如同拥有生命般,温柔地笼罩在粉化的胎体表面,缓缓沉降、渗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区域。
奇迹,在无声中发生。
那片如同千层酥般松散、仿佛一触即溃的粉化胎体,在雾气持续的、温柔的覆盖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凝结起来!
不是被胶水粗暴地粘合,而是像干涸龟裂的土地被最细密的春雨无声滋润、重新焕发生机!无数细如发丝的裂缝边缘,开始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的光泽。松散脱落的粉末微粒,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重新归附原位,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稳固的连接。整个粉化区域,从内到外,正经历着一种润物无声的、脱胎换骨般的重生!
李老馆长猛地摘下老花镜,凑近了看,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其他几位老专家也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种匪夷所思的加固方式,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温柔,高效,无痕!简首是神乎其技!
苏晚依旧全神贯注。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口罩的边缘。护目镜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只有那片正在被她的“雾”神奇愈合的伤口。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手腕稳定地移动,确保每一寸粉化的脆弱胎体,都均匀地沐浴在这神奇的“雨露”之中。
沈斯珩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冰冷审视,渐渐凝固。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被钉在原地。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工作台前那个专注而神奇的身影。他看到那轻柔如雾的气息,看到她稳定如磐石的手腕,看到她护目镜后那双燃烧着纯粹光芒的眼睛……
一个久远得几乎被遗忘的画面,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猝然撞破冰封的记忆
五年前,大学实验室的深夜。灯光惨白。一件极其珍贵的宋代影青瓷盘意外摔裂,碎片边缘布满极其细微的崩口。常规的粘合剂根本无法处理。年轻的苏晚,也是这样,不顾导师的反对,拿出她自己偷偷调配的、装在矿泉水瓶里的不明液体,用最细的喷壶,对着那些崩口极其小心地喷洒……当时他站在旁边,皱着眉,觉得她异想天开,却也忍不住被她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笃定所吸引……
“雾化熏蒸加固……她……她竟然真的……” 李老馆长颤抖着、带着无尽惊叹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惊醒了沈斯珩的恍惚。
沈斯珩猛地回神。
再看工作台前,那片巨大的粉化区域,己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松散如沙的胎体,此刻呈现出一种内敛、坚实的哑光质感,如同被时光重新打磨、赋予了新的筋骨!无数细密的裂缝被一种透明的、几乎与原始胎体融为一体的物质完美弥合,再也看不出丝毫崩解的迹象!整个过程,没有一滴多余的液体渗出,没有一丝对釉面的损伤!完美得如同神迹!
苏晚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关闭了喷雾器。那轻柔的“嘶嘶”声消失。她微微后退一步,摘下护目镜和口罩,露出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颊。额角的汗水晶莹,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焕发新生的骆驼俑腹部,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却没有任何炫耀或得意。
修复中心里,一片死寂后的哗然!
惊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响起!李老馆长激动地抓住苏晚的手,老泪纵横:“苏老师!神技!简首是神技啊!老头子我干了一辈子修复,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其他专家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原理,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狂热的好奇。
苏晚被围在中心,有些局促,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沉静的谦逊,低声解释着材料的配比原理和渗透机制。
喧嚣的中心之外,沈斯珩依旧站在原地。
灯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邃的阴影。他深邃的目光,穿过激动的人群,牢牢地锁定在那个被众人簇拥、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女子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有无法掩饰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震惊与欣赏——为这惊艳绝伦、颠覆认知的技艺!
有浓烈的、如同陈年老酒般翻涌而出的怀念——有那记忆中熟悉的、为了修复不顾一切的专注眼神!
但更深的,是那片冰封湖面下,骤然裂开的、难以言喻的晦暗与……一种近乎灼痛的失落。
她依旧是她。那个在修复的世界里能绽放出惊世光芒的苏晚。
可那道光芒,曾经只为他闪耀。如今,却照在了这冰冷的修复台上,照在了这群惊叹的专家身上,唯独……将他隔绝在了光芒之外。
他看着她疲惫却明亮的侧脸,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她沉静地回答着问题……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那轻柔的“雾气”无声地渗透了,带来一种陌生而尖锐的酸涩。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强行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转身,一言不发,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离开了这片被惊叹和光芒笼罩的中心。
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专用电梯的通道口,留下一地无声的复杂和一道冰冷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