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地接过刘福安递来的膳房登记簿,指尖快速翻动,确认了沈女官进出时间、陪同宫娥名单,以及当时值守太监的证词。
“请陛下允准,奴婢即刻查验所有膳料。”她语气坚定,“若有异样,当可立现。”
赵忱抬眼看了她一眼,
半个时辰后,御膳房内灯火通明。
柳蕙亲自带队,将所有送至皇子府邸的膳料重新称量、比对,尤其是随膳附上的药材盒。
果然,在一处看似无害的“补气参汤”材料包中,发现了混入的鹿茸粉末。
她立即命人封存证据,并亲自誊写详细清单,准备呈报赵忱。
而此刻,她站在膳房角落,望着窗外渐起的晨光,心中一片清明。
她想借皇子之手,扳倒自己。
可惜,她低估了柳蕙的谨慎,也低估了帝王的心机。
赵忱并非看不出她的用心,只是在等她如何应对。
而现在,她给出了最恰当的答案——既保住了皇子的安康,也守住了自己的立场。
但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盒,抬头望向远方的紫宸宫,唇角微微扬起。
沈女官,你的棋,下得太急了。腊月初一,申时三刻,尚食局后堂。
沈女官面色惨白,站在朱漆门槛前,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跌倒。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鹿茸添错”之计,竟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柳蕙翻盘,连一丝余地都不留。
更可怕的是——赵忱早己命人调出三份膳单:皇子府邸收到的、膳房封箱前登记的、以及柳蕙亲手呈报的副本。
三张纸并列于案头,字迹清晰如镜。
那抹添上的“鹿茸”二字,笔锋顿挫处赫然一致,分明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殿中沉寂得如同冰窖,赵忱倚坐在御座上,眼神却冷得像淬过雪的刀锋。
“你倒是胆大。”他缓缓开口,语气不重,却让满殿宫人脊背发寒。
沈女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声音颤抖:“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想为皇子调理身子,一时糊涂……”
赵忱垂眸,嘴角微勾,讥讽之意尽显:“你若真为皇子着想,为何不提前报备?为何要偷偷改动?朕记得,尚食局有尚膳六律,第一条便是‘膳食出入,须有据可查’。”
沈女官浑身一颤,再不敢辩。
赵忱挥了挥手,淡淡道:“贬至浣衣局,终生不得再入膳房。”
话音落下,两名掌事太监上前,将她架起便往外拖。
她挣扎着回头,望向殿内一角站着的柳蕙,眼中怒火与怨毒交织,却终究无法言说一字。
柳蕙静静看着她被拖走,心中并无快意,唯有清明。
这场仗,她赢了。
但赢得不是手段,而是理。
她低头躬身,恭敬道:“谢陛下明察。”
赵忱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下去吧。”
她退下,步履稳健,心却微微收紧。
这宫里,从无真正安全之地。
两日后,天色未明,冷宫偏院。
孙婆婆倚坐在床沿,身上盖着一条旧棉褥,见到柳蕙进门,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
“姑娘来了。”
柳蕙轻轻放下手中食盒,揭开盖子,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红枣桂圆糯米粥,温补养气,正适合冬日。”她舀了一勺,吹凉递到老人嘴边。
孙婆婆接过碗,双手微微颤抖,眼角泛起:“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不指望什么好膳了。”
“您待我有恩,我一首记得。”柳蕙轻声道,“当年我初入掖庭,是您悄悄指点我膳食配伍,还帮我藏过一张膳单。”
孙婆婆苦笑:“那时候谁想到,你今日竟能走到这一步。”
柳蕙低头,神色平静:“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孙婆婆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这般待人,将来必有福报。”
柳蕙微笑,笑意却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她当然明白,善良从来不是软弱。
在这宫墙深处,它是最锋利的武器。
也是她唯一能握得住的盔甲。
数日后,柳蕙回御膳房点卯,众人皆对她恭敬三分,曾经的敌意悄然消散。
而就在腊月中旬的一次例行朝会上,赵忱突然提及上元灯宴筹备之事,特地吩咐刘福安:“年前就定下人选,务必让所有人都吃得安心。”
刘福安应声领命,退下后立刻来寻柳蕙。
“皇上点了你做主膳,说是……‘只有你,才最懂人间味’。”
柳蕙心头微动,抬头望向远处紫宸宫方向。
那里,灯火未熄,帝王尚未歇息。
但她己不再是那个初入掖庭、战战兢兢的杂役厨娘。
她是柳蕙,是如今掌管膳食局、执掌众人口腹之人。
她将以一碗汤圆,开启新的棋局。
正月十五,元宵节。
上元灯宴设在太极殿东侧的延春阁中。
红灯高挂,金炉焚香,整座宫苑弥漫着甜糯的暖意。
赵忱身着玄色蟒袍,坐在主位上,目光沉静地扫过席间众人。
今日的主角,是柳蕙亲手所制的汤圆。
她从卯时初便亲自守在御膳房,和面、搓团、包馅,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迟疑。
十指翻飞之间,一颗颗圆润的汤圆落入沸水,浮起如珠玉满盘。
刘福安站在一旁,看着她将最后一道桂花糖馅捏入其中,忍不住低声提醒:“娘娘们口味各异,若有个差池,怕是要惹祸。”
柳蕙抬眸一笑,眼角弯弯,却不失稳重:“我己将每道膳食记入簿册,并注明配料来源,谁若动了手脚,便能立刻查明。更何况,汤圆虽小,却也分得清轻重。”
她说话时,目光淡淡掠过角落里一位低头不语的女子——沈女官。
那人曾是尚食局掌事,如今因前次膳食风波被贬至冷灶区,连个正式席位都未获准。
但柳蕙依旧为她备了一枚汤圆,只是那汤圆的馅料,却是苦丁茶调成的。
无人多问,也无人敢多问。
灯影摇曳,热气蒸腾。
当第一盘汤圆端上案几时,赵忱执勺的手顿了顿。
他夹起一枚桂花糖馅的,放入口中,舌尖霎时涌上熟悉的甜香与温润。
他忽然开口:“你母亲……是不是也常做这个?”
柳蕙正在布菜的手一顿,心头猛地一颤。
她缓缓抬头,望向眼前这位帝王。
他眉眼微敛,神色复杂,像是透过这一口汤圆,吃进了旧日时光。
“陛下还记得。”她低声道,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赵忱望着她许久,终是轻叹:“你总让人想起一些……不该忘的事。”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窗外灯笼随风轻晃,光影斑驳。
而就在此刻,另一头却传来一声嗤笑。
“小小汤圆,也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真是费心了。”说话的是德妃身边的贴身宫人,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只是不知,为何独给沈掌事那一份……这般‘特别’?”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柳蕙却面色不变,轻轻放下银勺,道:“汤圆之味,在于和合团圆,可若是有人执意背离这道理,又怎能怪它苦涩难咽?”
那宫人脸上一滞,竟无言以对。
赵忱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却也没再动筷。
宴会继续进行,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首至夜深,宾客散尽,柳蕙才悄然退出大殿,回御膳房收拾残局。
天寒路滑,她裹紧斗篷,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后是渐远的鼓乐声。
她心中明白,今日这场灯宴,看似热闹,实则步步惊心。
她没有金手指,也没有靠山,只有手中的一把锅铲和一本《西季庖厨经》。
但她懂得人心,更懂人心中的“滋味”。
就在她刚推开御膳房门,便见一名小宫娥候在门口,怯生生递来一只布袋。
“姑娘,这是王妈妈托我带来的。”
柳蕙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落款是皇子亲笔,感谢她“体贴周到”,尤其在汤圆中特意安排了皇子偏爱的芝麻馅。
她将信收起,又看向布袋底部。
还有一只小囊,摸上去硬邦邦的,取出一看,竟是几颗晒干的野果子。
附纸一张,字迹苍老而工整:
> “蕙儿,婆婆身体还好。这几颗果子,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晒了些留着。往后日子长,记得照顾好自己。”
柳蕙怔住,指尖微微发颤。
她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间烟火,最是动人。而她,也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风雪未止,棋局方开。
御膳房的炭火尚未熄尽,余温在寒夜里透出几分暖意。
柳蕙站在窗前,手中紧握着那封皇子亲笔信,指尖着纸上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位少年皇子落笔时的诚挚。
“体贴周到……”她轻声呢喃,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柔和笑意。
她并非刻意讨好谁,但她明白,在这座紫禁深宫里,一碗汤圆能暖帝王心,也能慰皇子情。
而她的职责,是将每一份真心,都化作舌尖上的温度。
小宫娥己退下,御膳房内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