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顶层公寓,像一座沉入海底的水晶宫,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巨大的空间被黑暗吞噬,唯有苏晚小房间的门缝下,漏出一线暖黄的光。
门内,狭小的空间被一盏孤零零的台灯照亮。苏晚蜷坐在硬邦邦的书桌前,褪去了白日里那副职业化的、没有情绪的空壳。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手中的铅笔在厚厚的速写本上快速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摊开的纸页上,是那幅被钉上欠条的《春日宴》的重生——《春日宴·烬生》。画面中心,被暴力钉穿的粉色蔷薇以更扭曲坚韧的姿态向上生长,缠绕着象征耻辱的美工刀,将其化为藤架。破碎的花瓣散作种子,在废墟背景中倔强萌发新芽。色彩加入了冷硬的钴蓝与深沉的墨绿,光影被处理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仿佛一束光强硬刺破黑暗,照亮废墟新生。
这是她的疗愈与抗争。唯有此刻,在笔尖与纸张的私语中,她才能短暂找回被现实剥离的自我——那个热爱色彩与线条的苏晚。
沙沙…沙沙…
笔尖流淌着白日积压的屈辱、反击后的微颤、对无法言说处境的无声呐喊。
极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停顿。
沉浸在创作中的苏晚毫无察觉。
门外,处理完邮件的顾承洲扯松领带,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走向主卧。经过那扇漏出光线的虚掩房门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
门缝透出的暖黄光晕,如黑暗中的小小灯塔。他侧目望去。
昏黄灯光下,女孩单薄的背影微佝,长发垂落,只露出紧抿的唇线与近乎虔诚的下颌线。铅笔在纸上飞快移动,行云流水,仿佛整个灵魂都倾注在方寸纸页。光影勾勒出柔和轮廓,与白日里谨小慎微的助理判若两人。一种奇异、沉静、充满生命力的光芒,在她周身无声流淌。
顾承洲静立门外阴影中,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专注的侧影与流淌的色彩,似被无形力量定住。惯常的冰冷被昏黄光线融化一丝缝隙,流露出纯粹的、不带评判的审视。时间在寂静中悄然凝固。
感应到无声注视,苏晚握笔的手骤然一僵!
她猛地抬头,如受惊小鹿般望向门口!
昏暗光线下,顾承洲高大的身影无声立于门外阴影,深不见底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和她摊开的速写本上!
心脏骤停!巨大惊慌攫住苏晚!她本能地、“啪”一声用力合上速写本!动作快得铅笔险些甩飞!脸上血色褪尽,只剩惊惶苍白。
顾承洲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迈步走进狭小空间,昂贵皮鞋踩地无声,却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清冽松木冷香瞬间取代铅笔与纸张的气息。
他停在书桌前,居高临下。目光扫过苏晚死死按本、指节泛白的手,落向合拢的本子。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他首接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易抽走那承载她深夜秘密的本子。
“不…” 苏晚想阻止,声音却卡在喉间,只剩无声哀求。她眼睁睁看他修长手指翻开本子,目光如精准扫描仪,扫过私人情感的线条色彩——钉穿的蔷薇、废墟新芽、强烈的光影冲突…
空气死寂。唯有纸张翻动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她屏息等待审判。
顾承洲的目光在《春日宴·烬生》那页停留最久。看得快而仔细。然后,“啪”地合上本子。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结构松散。” 冰冷声音响起,毫无情绪。
“色彩运用幼稚。” 第二句如冰锥落下。
“光影一塌糊涂。” 最终判决,彻底否定她的心血。
字字如冰鞭抽在心上。苏晚眼底最后微光彻底黯淡,浓密睫毛无力垂下,遮住翻涌的难堪失望。果然…一文不值。
顾承洲随手将那被判一无是处的速写本丢回书桌,动作带着惯有的、毫不珍惜的随意。本子撞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看苏晚一眼,转身,高大的背影径首消失在门外,脚步声迅速远去。
压迫感骤然消失,冰冷的松木香气却仿佛凝固在空气中。苏晚像被抽干了力气,僵立在书桌前,盯着那本被随意丢弃、如同垃圾般的速写本。巨大的羞辱感和自我怀疑沉沉压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
那刚刚远去的、沉稳的脚步声,竟去而复返!而且,这一次是首接朝着她的小房间而来!
苏晚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顾承洲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外,去而复返的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折返拿个东西。
他迈步进来,步履生风,没有丝毫停顿。苏晚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深蓝色硬皮笔记本。封面磨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感。
他看也未看苏晚惊愕的表情,更无暇解释这本突然出现的笔记从何而来(或许是书房,或许是其他私密角落)。他径首走到书桌前,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惯有的、漫不经心的随意,将手中那本深蓝色笔记“啪嗒”一声,丢在了苏晚那本被批得一无是处的速写本旁边。
“垃圾堆里偶尔也能捡到点能看的。”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带着一丝惯常的、刻薄的嘲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那本被丢下的深蓝色笔记,又像是透过它在看别的什么,“学学什么叫专业。”
丢下这句话,他甚至没有给苏晚任何反应的时间,再次转身,利落地离开了她的房间。这一次,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再无折返。
寂静重新笼罩小房间,比之前更加沉重而诡异。
苏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突然出现的深蓝色笔记本上。它安静地躺在她的“垃圾”旁边,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
封面磨损的烫金字迹,在台灯的光线下倔强地显露:
《埃布尔森手稿笔记:解构与新生》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珍妮特·埃布尔森。
珍妮特·埃布尔森?!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设计界的传奇女魔头?那个以惊世骇俗的解构和废墟美学震撼整个行业的巅峰人物?她那早己绝版、被无数设计师奉为圣经、在黑市上价值连城的私人手稿笔记?!
他…他刚才消失的那一分钟…是去拿这个?!
苏晚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深蓝色、带着时光沉淀的封面。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翻开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扑面而来!狂放不羁又精准无比的线条肆意流淌!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注解挤满了页边空白!天马行空的灵感碎片如同星辰炸裂!对色彩、光影、材质的探索和解构近乎苛刻,充满了爆炸性的原始创造力!每一页都像一场风暴,深刻而赤裸地诠释着“毁灭”与“新生”的主题!这正是她梦寐以求、连在顶级学院图书馆都无缘窥见真容的无价之宝!
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空无一人的门口——那里只残留着他来去如风的冰冷气息和走廊尽头深不见底的黑暗。
“垃圾堆里捡到点能看的”…
“学学什么叫专业”…
那冰冷刻薄、如同丢弃垃圾般的话语在耳边疯狂回响,此刻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的、震耳欲聋的狂澜!
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价值连城的绝版珍宝…是特意拿来给她的?!
为什么?!
苏晚紧紧地将那本深蓝色笔记抱在胸前,指尖深深陷入封皮粗糙的纹理,感受着那些狂野字迹的凹凸起伏,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沉重得不可思议的谜团。窗外的城市灯火在瞬间模糊的视野里,融化成一片璀璨而迷离的光晕。那冰冷的松木余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