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系的阶梯教室里,空气里还残留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教授关于“后现代主义解构在视觉传达中的应用”的讲解刚刚结束,学生们收拾书本的嘈杂声瞬间填满了空间。
苏晚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的。她迅速将笔记本和那本厚厚的《工作守则》——后者被她用一张普通书皮伪装成了专业课笔记——塞进帆布包,动作带着一种被追赶的急迫。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课桌上,暖洋洋的,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晚晚!等等!” 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扯住了她的书包带子。
苏晚心头一紧,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身。唐笑笑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凑到眼前,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和关切的光芒。
“跑那么快干嘛?投胎啊?” 唐笑笑亲昵地撞了下她的肩膀,“走,新开了家川菜馆,据说水煮鱼绝了!我请客,庆祝你终于从那个‘灭绝师太’的连环夺命期中论文里活过来了!” 她指的是苏晚之前一门课极为严苛的教授。
“笑笑,今天真不行。” 苏晚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但眼底的疲惫和一丝焦虑却掩饰不住,“我...有点急事,得马上走。”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腕表,分针每跳动一下,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顾承洲今天下午没有外出行程,她必须在“合理”时间内回到顶层公寓待命。迟到?《守则》里关于“失职”的条款她背得滚瓜烂熟。
“急事?” 唐笑笑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和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你最近怎么回事?神出鬼没的,电话也总说不了几句。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家里...”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担忧。
苏晚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阵酸涩。家里的事,那份沉重的契约,顾承洲的存在...这一切像一座无法言说的大山压在她心头。她不能把唐笑笑也拖进这个泥潭。
“家里...还好,在想办法。” 她含糊地应道,避开了唐笑笑探究的目光,快速转移话题,“就是...最近在帮一个特别...特别挑剔的人做事。” 她斟酌着字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承洲那张冷峻的脸和他刻薄的挑剔,“简首吹毛求疵,一点点细节都不放过,要求高得离谱。”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疲惫。
“特别挑剔?” 唐笑笑眉毛一挑,立刻来了精神,一副“姐有经验”的样子,“嗐,这种人我懂!伺候甲方爸爸嘛,都是祖宗!我跟你说,对付这种人,光当小白兔可不行!”
苏晚心头一动,这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生存指南”,连忙追问:“那...该怎么办?”
“首先,态度要恭敬,但腰杆不能软!让他知道你尊重他,但你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唐笑笑伸出食指,煞有介事地分析,“其次,做事要极致细心,把他可能挑刺的地方都提前想到,堵住他的嘴!让他想挑都找不到茬儿!这叫‘预判他的预判’!” 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然后呢?” 苏晚听得认真,这似乎和她最近强迫自己做到极致完美的策略不谋而合。
“然后?” 唐笑笑狡黠地眨眨眼,“最关键的一点,别太‘乖’!该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的时候,就得亮出来!让他知道,你虽然是在为他服务,但你也是个有脑子、有专业能力的人!不能让他觉得你就是个只会点头哈腰的应声虫!这种人,你越软,他越觉得你好欺负,蹬鼻子上脸!你得让他明白,你的价值不仅仅是‘听话’!” 唐笑笑用力握了握拳,做了个“支棱起来”的动作,“总之,记住!别当傻白甜小白兔!该亮爪子的时候就得亮!”
**别当傻白甜小白兔!该亮爪子的时候就得亮!**
闺蜜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晚心中积压的迷雾。她最近所有的努力——记住那些魔鬼般的细节、强迫自己做到完美——似乎都在印证这一点:仅仅“听话”是不够的,她要证明自己拥有“值得”的价值,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顺从的助理,而是作为一个...有能力和判断力的人?
一丝微弱的、被压抑己久的反抗火花,在苏晚疲惫的心底悄然燃起。
“笑笑,谢谢你!我记住了!” 苏晚的眼神亮了几分,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豁然开朗。她再次看了一眼手表,脸色一变,“啊!我真的得走了!下次,下次一定好好宰你一顿水煮鱼!” 她语速飞快,用力抱了一下唐笑笑,转身就朝教室外冲去。
“喂!苏晚!你慢点!着什么急啊!” 唐笑笑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又担忧地跺了跺脚,“这家伙...神神秘秘的,肯定有事!”
苏晚冲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顾不得形象,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校园的林荫道,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脑海里交替闪现着唐笑笑“亮爪子”的忠告和顾承洲冰冷审视的目光。一种混杂着焦虑、疲惫和一丝新生的倔强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一路风驰电掣,刷卡、进电梯、首达顶层。当电梯门无声滑开,公寓里那熟悉的、恒温的、混合着高级皮革和清冽松木香的冰冷空气包裹住她时,苏晚才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时间应该不算太晚。她疲惫地靠在电梯内壁,平复着奔跑后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客厅里一片寂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下午的城市景观。主卧和书房的门都紧闭着。看来顾承洲还没出来?或者可能在休息?
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苏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小房间。经过客厅沙发时,她顺手将帆布包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准备先喝口水。就在这时,包没有放稳,侧滑了一下,“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包口敞开,里面几份课堂笔记和那本伪装的《工作守则》滑落出来,同时散落出来的,还有几张轻飘飘的速写纸——那是她昨天在整理那份设计趋势报告时,被里面的概念激发,利用仅有的一点睡前时间偷偷画下的灵感草稿。
苏晚暗叫一声“糟糕”,连忙弯腰去捡。就在她手忙脚乱地拢起地上的纸张时,一个低沉、冰冷、毫无预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这是什么?”
苏晚的心脏骤然停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
顾承洲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他大概是出来倒水,或者只是短暂地离开书房透气。他穿着居家的深灰色羊绒衫,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但那深潭般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刀。此刻,他的目光正穿透两人之间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地毯上那几张散落的速写稿上。
苏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大脑一片空白。
最上面那张草稿,线条凌乱却充满张力,勾勒着一个抽象的、仿佛从废墟中挣扎向上生长的建筑轮廓,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几个字:“新生·迹——结构解构与重构”。而另一张,则画着几朵形态扭曲却异常坚韧的蔷薇,花瓣边缘带着锐利的棱角,赫然是她那幅被钉上欠条的《春日宴》的某种破碎再生的意象!旁边写着:“废墟美学?色彩冲突?”
完了!
苏晚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慌乱、羞耻、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竟然让这些“不务正业”的、带着她私人情感和脆弱梦想印记的手稿,暴露在了顾承洲面前!他会怎么想?嘲讽她心比天高?指责她工作时间分心?还是更糟...觉得她不安分?
她几乎是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想将那些“罪证”藏起来,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颤抖得厉害,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窸窣的、刺耳的声响。
顾承洲没有动,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慌乱的动作,看着她因为窘迫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通红的耳根。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被苏晚死死攥在手里、却依然露出一角的草稿,在那废墟建筑和破碎蔷薇的线条上短暂地停留。
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薄唇紧抿,眼神深不见底,仿佛一片无风的寒潭。没有预想中的嘲讽,也没有冰冷的斥责。那是一种纯粹的、审视的沉默,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意味不明。仿佛在评估一件意料之外、却又并非完全无趣的物件。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苏晚慌乱的心跳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冰冷而空旷的奢华牢笼里,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