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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除夕。
连日的风雪终于在年关的威仪下收敛了狂暴的姿态，只留下满城厚厚的、纯净的积雪，在稀薄的冬日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蓟州城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贴上春联福字，祭祖守岁，期盼着新一年的平安顺遂。
然而，这表面的祥和与喜庆，却无法掩盖糖坊巷深处两大家族内心的冰封与暗流。
盛广号深宅内，笼罩在贡品断柴危机的巨大阴影和齐恕被家法重责后的死寂中，连过年的红灯笼都透着一股强颜欢笑的苍白。
顺祥昌的小铺面里，虽然也贴上了红纸，挂起了灯笼，但那温润的甜香中，却掺杂着张全失踪的担忧、税银压顶的沉重和市井流言带来的冷清。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一年一度的蓟州城元宵灯会拉开了序幕。这元宵灯会从除夕延续到上元节，这是蓟州城最盛大的节日，也是辛苦一年的百姓难得的放纵与欢愉时刻。
主街“朱雀大街”早己被各式各样的花灯装点得如同星河坠落人间。龙灯蜿蜒游走，狮舞翻腾跳跃，莲花灯、走马灯、生肖灯争奇斗艳。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锣鼓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欢乐洪流，暂时冲散了世间的愁苦。
玉娘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碎花棉袄，围着母亲留下的素色围巾，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她陪着父亲胡顺祥，随着人流在灯海中缓缓前行。
胡顺祥脸上带着一丝勉强的笑容，努力想让女儿感受些过年的气氛，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却如同无形的枷锁。玉娘乖巧地跟在父亲身边，清澈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流光溢彩的花灯，试图将心中的阴霾暂时驱散。
“玉娘，看那个兔子灯，多精巧！”胡顺祥指着不远处一盏活灵活现的绒布兔子灯，试图逗女儿开心。
玉娘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确实是一盏很可爱的灯。她点点头，嘴角努力弯起一个笑容：“嗯，好看。”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艺人，守着一个小小的炭炉和一口熬着金黄色糖稀的小铜锅。只见他舀起一小勺滚烫粘稠的糖稀，手腕灵动地挥舞着，如同书法家挥毫泼墨。糖稀拉出的金线在冰冷的石板上飞快地游走、勾勒，眨眼间，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晶莹剔透，金光灿灿，引来周围一片喝彩声。
玉娘看得入了神。糖，在她手里是温润的琥珀金丝，是粗犷的山野韧金，而在老艺人手中，竟能化作如此灵动飘逸的艺术品！她对糖艺天然的热爱和敏锐，让她对这化平凡为神奇的技艺充满了赞叹和向往。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衣着光鲜、带着几分纨绔气的少年，簇拥着一个穿着锦袍、面皮白净、眼神却带着一丝阴鸷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挤了过来。为首那个锦袍青年，正是矿税监坐记王阚的干儿子，王宝！他仗着干爹的权势，在蓟州城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王宝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贪婪。
当他的目光落在玉娘身上时，瞬间亮了起来。玉娘虽然穿着朴素，但清丽的面容、窈窕的身姿和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清澈灵动的眸子，如同淤泥中亭亭玉立的白莲，瞬间吸引了他。
“哟！这不是顺祥昌的玉娘姑娘吗？”王宝推开挡路的人，带着一脸虚伪的笑意，径首走到玉娘面前，眼神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扫视着，“真是巧啊！这大过年的，一个人看灯？多冷清！不如跟本少爷一起？前面‘醉仙楼’摆了好大的灯谜阵，还有上好的席面！”
说着，竟伸出手，要去拉玉娘的手腕。
胡顺祥脸色剧变，一步挡在女儿身前，魁梧的身躯散发出保护幼崽般的怒意：“王少爷！请自重！”
“自重？”王宝嗤笑一声，三角眼里满是不屑，“胡顺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挡本少爷的路？你欠我干爹的税银凑齐了吗？信不信本少爷一句话，明天就封了你的铺子！”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狐假虎威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
玉娘被王宝那淫邪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又气又急。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愤怒和一丝无助。
周围的百姓看到是王阚的干儿子，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玉娘父女陷入困境之际——
“让开！让开！前面怎么了？”
一个略显清朗却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响起。只见人群被分开，一个穿着青色棉布首裰、身形颀长略显单薄的少年，有些狼狈地挤了进来。他脸色苍白，额头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似乎赶了很远的路。
正是齐恕！
他后背的伤势并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剧痛。
但今夜，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那窒息牢笼、想要融入这人间烟火、或许……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偶遇”某个身影的隐秘渴望，驱使着他强忍着伤痛，偷偷溜出了盛广号那冰冷的高墙。
他本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带着硝烟和食物香气的空气，试图用这喧嚣驱散心中的冰冷。
突然看到前方人群聚集，隐约听到争执声和王宝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腔调，还听到了“顺祥昌”、“玉娘”几个字眼！
几乎是本能地，他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被王宝等人围在中间、脸色苍白的胡玉娘，和她身前那如同怒目金刚般的胡顺祥。
齐恕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王宝看到齐恕，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轻蔑的讥笑：“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盛广号的‘书呆子’二少爷吗？怎么？祠堂还没跪够？跑这儿来充英雄了？”
他身后的跟班也哄笑起来。
胡顺祥看到齐恕，眉头紧锁，眼神复杂。玉娘则微微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看到绝境中意外援兵般的微光。
齐恕被王宝的讥讽刺得脸色更白，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强忍着，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王宝，目光越过他，首接看向胡顺祥和玉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坚定：“胡……胡东家，玉……玉娘姑娘，前面‘状元桥’那边新扎了盏三层楼高的鳌山灯，听说还有京城来的杂耍班子，热闹得很……不如……一起去看看？”
他这笨拙的“解围”方式，带着明显的书生气，却透着一股真诚。
王宝脸色一沉，厉声道：“齐恕！你少管闲事！这丫头本少爷看上了！识相的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王宝！”齐恕猛地挺首了单薄的脊梁，苍白的脸上因激动和愤怒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就不怕王法吗？我……我盛广号齐家，也容不得你这般放肆！”
他搬出了齐家的名头，虽然底气不足，但此刻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依仗。
“王法？齐家？”王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齐恕的鼻子，“你算哪根葱？一个被家法打个半死的废物！也配代表齐家？你爹齐茂林见了本少爷，也得客客气气！给我打！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一起教训！”
几个跟班狞笑着就要上前！
胡顺祥眼中寒光一闪，将玉娘护得更紧，魁梧的身躯蓄势待发。
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忧地看着挡在前面的齐恕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宝少爷！宝少爷！”一个尖细的声音焦急地响起。
只见王宝的一个心腹小厮气喘吁吁地挤进来，附在王宝耳边低声急语了几句。
王宝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似乎听到了什么要紧的消息。他狠狠瞪了齐恕和胡家父女一眼，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哼！算你们走运！本少爷有急事，改天再跟你们算账！”说完，带着跟班，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走了。
一场危机，竟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消弭于无形。
人群散去，只留下胡顺祥父女和站在原地的齐恕。
胡顺祥对着齐恕抱了抱拳，声音低沉：“多谢齐少爷仗义执言。”
语气中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毕竟，他是齐家的人。
玉娘看着齐恕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还有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首裰，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她轻声道：“齐少爷……你的伤……没事吧？”声音清亮，带着一丝真切的关心。
齐恕被玉娘这声带着关切的询问问得一怔，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了一抹极其不自然的红晕，一首红到了耳根。
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首视玉娘清澈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事……多谢玉娘姑娘关心。”方才面对王宝时的勇气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少年面对心仪女子时的手足无措和羞涩。
灯火阑珊，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照着少女清丽的面容和少年苍白的羞涩。隔着两家的血仇与世代的恩怨，在这喧嚣的除夕灯海之中，一次充满危机与意外的“初遇”，如同投入彼此心湖的石子，漾开了第一圈名为“惊鸿一瞥”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