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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一行的离去，让方才紧张的气氛骤然松弛。
喧嚣的灯海重新将三人包围，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照着胡顺祥略带疲惫的刚毅、玉娘清丽面容上残留的惊悸与好奇，以及齐恕那苍白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和显而易见的局促。
“齐少爷，方才……多谢了。”胡顺祥再次抱拳，语气依旧带着疏离的客气。
他虽然感激齐恕解围，但齐家二少爷的身份，如同横亘在两家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他下意识地侧身，将玉娘挡得更严实了些。
齐恕连忙摆手，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微微吸了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胡东家……言重了。路见不平……应当的。”
他低着头，声音依旧不大，目光却忍不住飞快地瞟向胡顺祥身后的玉娘。灯火下，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水光，更显动人。那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便让齐恕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收回视线，心跳如擂鼓。
“爹，齐少爷好像伤得不轻。”玉娘敏锐地察觉到齐恕的痛楚和虚弱，轻声对父亲说。
她看着齐恕那身单薄的青衫和苍白的脸色，想起盛广号内部传出的“家法重责”的流言，心中那点因他齐家身份而产生的隔阂，被一种纯粹的同情和担忧所取代。
胡顺祥也注意到了齐恕额头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眉头微蹙。他虽耿首，却也并非铁石心肠。
“齐少爷，若不嫌弃，前面有个茶摊，去歇歇脚，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齐恕本想拒绝，他害怕与胡家父女过多接触会带来麻烦，更害怕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玉娘看得更清楚。但后背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实在难以支撑，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渴望，让他无法拒绝这能多靠近玉娘片刻的机会。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叨扰了。”
三人来到街角一个相对僻静的露天茶摊。胡顺祥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块硬邦邦的芝麻糖饼。昏黄的灯笼光线下，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玉娘默默地将一块糖饼推到齐恕面前：“齐少爷，垫垫肚子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清泉般流淌过齐恕的心田。
齐恕看着那块普通的芝麻糖饼，又看看玉娘关切的眼神，心头一暖，低声道谢，小心地拿起饼，小口地咬着。粗糙的饼屑混着芝麻的焦香，竟是他这些天来尝过的最温暖的味道。
胡顺祥沉默地喝着茶，目光在齐恕苍白隐忍的脸上和自家女儿那带着忧色的面容间扫过，心中五味杂陈。眼前这少年，与齐茂林、齐茂才那等狠厉人物截然不同，倒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他身上的伤，恐怕真是因盛广号内部倾轧所致。那晚他送来的黄铜香炉和警告……莫非也是真的？
“齐少爷，”胡顺祥放下茶碗，声音低沉，带着试探，“前些日子……我铺子里收到一样东西……”他斟酌着词句，“一个黄铜小香炉……还有张字条……”
齐恕拿着糖饼的手猛地一僵！
他倏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慌乱。他没想到胡顺祥会在此刻、当着玉娘的面提起此事。
他下意识地看向玉娘，只见她也正惊讶地望着自己，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询问和……期待？
“我……”齐恕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承认？意味着彻底背叛家族，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不承认？看着玉娘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他无法说谎。他苍白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倔强和豁出去的坦诚。
他避开胡顺祥的目光，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玉娘耳中：
“是……是我丢进去的……靛蓝坊……有鬼……周寡妇……松柴……很危险……你们……要小心张全……”
虽然语焉不详，断断续续，但这近乎承认的回答，如同惊雷般在玉娘心头炸响。
果然是他！那个被家法重责、生死不知的警告者，他真的知道！而且，他说“靛蓝坊”、“周寡妇”、“松柴”、“张全”……这些碎片，与张全失踪、井水被污、顺祥昌被栽赃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一股强烈的激动和求证欲涌上玉娘心头。
胡顺祥眼中也精光一闪！这少年竟真的知道内情！
他正要追问细节——
“卖糖画咯！龙凤呈祥！金猴献瑞！好看又好吃的糖画咯！”
不远处，那老艺人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再次传来，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
玉娘的心神被那吆喝声吸引，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站起身，对着胡顺祥和齐恕道：“爹，齐少爷，你们稍坐，我去买支糖画。”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便像只轻盈的蝴蝶，快步走向那灯火阑珊处的糖画摊子。
胡顺祥看着女儿的背影，又看看对面低着头、仿佛犯了错般局促不安的齐恕，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再追问。有些话，有些事，或许让年轻人自己去处理更好。
玉娘走到糖画摊前。老艺人正舀起一勺金黄的糖稀，手腕灵动地在石板上飞舞，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很快成型。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姑娘，要个什么？”老艺人笑眯眯地问。
玉娘看着那金灿灿、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糖稀，一个大胆而带着试探意味的想法涌上心头。
她轻声道：“老伯，能……能画个字吗？”
“哦？画字？”老艺人来了兴致，“姑娘想画什么字？”
玉娘微微咬唇，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和决然，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平安。”
老艺人哈哈一笑：“好！平安好！岁岁平安！”
他手腕再次飞舞，金黄的糖线如灵蛇般游走，很快，两个笔力遒劲、带着金石之气的“平安”字便跃然石板上！老艺人用竹签粘好，递给玉娘。
玉娘接过那支带着温热和甜蜜香气的“平安”糖画，指尖传来糖稀微烫的触感。她转身，快步走回茶摊。
齐恕依旧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后背的疼痛中。
忽然，一支金灿灿、散发着甜香的糖画被递到了他眼前。糖稀凝固成的“平安”二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愕然抬头。
只见玉娘站在他面前，灯火映照着她清丽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悸和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
“齐少爷，”玉娘的声音很轻，却如同玉磬般敲在齐恕心上，“这个……给你。愿你……岁岁平安。”
她将糖画轻轻放在齐恕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飞快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糖稀的微温。
齐恕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那支金灿灿的“平安”糖画，又猛地抬头看向玉娘。少女清澈的眼眸中，那温和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如同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和冰冷的绝望！
一股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暖流，带着甜蜜的眩晕感，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首冲头顶。
苍白的脸颊瞬间如同火烧般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来，连后背的剧痛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
“谢……谢谢……”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想说更多，想说“你的‘琥珀金丝’很美”，想说“引溪水入井很聪明”，想说“你要小心”……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笨拙的两个字。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握住了那支还带着玉娘指尖温度的“平安”糖画。
胡顺祥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纯净的善意和少年那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羞涩，心中百感交集。
他端起粗瓷茶碗，将碗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粗粝的茶水带着苦涩，却又似乎……回甘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糖画传情，暗愫悄生。
一支普通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糖画，两个被家族世仇和阴谋漩涡裹挟的少年少女，在这除夕灯海的喧嚣一隅，以糖为媒，以“平安”为祝，悄然传递了一份超越仇恨、纯净无暇的善意与朦胧情愫。
那金黄的糖稀凝固成的“平安”二字，不仅是一份祝福，更像是一颗投入彼此心湖的种子，在这寒冷的冬夜，悄然种下了未来无限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