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密
庆隆十六年，太泽县，妙风村。
破晓，天色晦明，院内杂物被阵阵疾风撩动，飒飒作悉。己逾惊蛰，夙夜还寒。
屋里传来鼾声，忽高忽低，暖香旧梦引人眷恋，隔绝晨起清寒。马棚里的女童快要挨不住。
“咚……咚咚！”敲门的嫩手皲裂，露出里面粉红血肉。
“叔叔婶婶，我来烧水。”
每日晨起，女童都会为屋里人备饭烧水，倒灰洒扫。
昨夜天阴风冷，女童反觉耳面发烫，西肢沉重。
再不进屋，恐病死在单薄长衫里，犹豫再三，她用手上骨节敲响门板。
响声沉闷，不似门执手刺耳。否则别说进屋取暖，扰人好梦被踹走三丈也不是不无可能。
“进来。”
屋里男人有话传来，亦伴有妇人三两句怨气呓语。
女童推门，抵在门后的小杌子蓦地退后，恼得妇人满脸狰狞，连声叫骂。
“关上门。”炕上男子不耐烦道。随后往靛蓝粗布被子里缩缩，“这点眼色都没有。
男子并未睁眼。
“晓得了，叔父。”
女童这点眼力劲儿本是有的，她比谁都深知温暖的珍贵。
木桶太沉，九岁女童因长期廪食不足，营卫失调，看起来身形要比同龄人矮小纤弱得多。跨过门槛都甚是吃力，且需防范桶里的水倾洒出来，招来数落。
还是慢了……晚了……
屋外冷风惊扰炕上二人。
好在女童掌心感受着久违的炭火温暖。
火盆中只剩一团余烬，不时有点点星火飞冒而出，徐徐变成她身上衣服一样的灰白色，终至悬落。
神往许久的温暖汩汩，顺手腕蔓延，爬至脖颈，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地，一股糊味扑进鼻子……
糟了！
衣角正覆在旁边散落的炭屑上。火虽未炽，但乌烟早起。
这衣服是婶婶刘氏，找了件丈夫刘策旧得不要的衣服，扔给了她。
刘策身形不高，但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大了。
把衣摆提起来，掖在腰绳上，这样双层衣服还是垂在了脚面。
她只能尽力控制，可在刚才还是掉在了最不该掉的地方。
她舀起一瓢水还未浇完，头顶猛然响起“雷鸣。”
“昨儿个才给你的衣服，今儿一早就给糟蹋了，就这般不知好歹！”炕上妇人跳下来骂道：“合该扒光了甚也不穿！糟践东西，下贱的野种！”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给你穿烂衣服，黑心肝的呦！你定是存心让我被骂名！这恶心人的一套定是从娘胎里带的！腌臜货！你娘那个只生不养的东西，这般见不得光，指不定正趴在哪个窑子里快活呢……啊！”
妇人还没骂完，只见女童不知何时眼睛似冒着火光，如小牛犊一般冲飞过来。
妇人猝不及防。
应声而倒。
……
“乔南萋……乔南萋……”
乔南萋朦胧中听到那个温暖的声音。
“哦！是佑安呐！找萋萋？萋萋病了，正在休息。”
“病了？刚好怎么又病了？”李佑安才发觉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似有不妥。
“我……我送来了……我娘让我送来了碗刨汤。”
对面立刻笑意盈盈道：“真是太见外了，搬来三年，你们家总是这般关照。”
顺手接过的样子让李佑安见怪不怪。
刘氏两口子语言上总是不好意思，行动上从来不会不好意思。
不过趁说话的功夫，李佑安目光从未停止过寻找乔南萋的身影。
此时的乔南萋正被吊在正屋房梁。
她眼皮沉重，艰难的掀起一条缝，更觉天旋地转。
这间屋子，是乔父生前的睡房，不过他从来不睡炕上，而是把南萋放在温暖宽敞的炕中间，掖好被子。
自己却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铺一张席子，一把宝剑如影随形，放在枕边。无论酷暑严寒，终日复一日。
在乔南萋印象里，那好似不是一位父亲，而是一位背负使命的守护者。
如今这间屋子是刘氏夫妇的。
乔南萋没有什么事由，不会被轻易允许进入。
此刻不同。她因为高烧昏迷，又因破天荒的冲撞刘氏，所以被倒挂在这里。
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掉在下面，地上己形成小小的一滩。
她早知道免不了一顿毒打，然而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污蔑她双亲。
哪怕母亲从未见过，也是她心里守候的一寸神圣净土。
她真想就这样去和父母双亲团聚，就此堙灭在那一抹温暖的光里。
不知何时，热热的液体盈满眼眶，身体全被捆住倒挂，她没有手去擦掉。
只能任由热泪在眼眶蓄满，溢出，顺着额头慢慢流进头发里。
烧得云里雾里的她，轻轻朝门边唤起“父亲……”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父亲如往常一般靠在门边，脸上漾起慈爱的微笑。只是热泪厚盈，视线模糊，父亲的身影也越来越隐约，首至消失不见。
父亲……
总让她生出一种感觉——不寻常！
一条思绪漫上来。刘氏说过，她父亲当年带着襁褓里的她从京城来，可当年幼的南萋询问父亲时，他想也不想当即否认。
“京城和我们没有关系，阿萋此生都不要去。这妙风村是父亲的家乡，以后也是阿萋的家乡。”
家乡……她和父亲一起在这里生活六年，后被托付于刘氏夫妇，也生活了三年。这九年里，除了邻居李家多有照拂，别的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来走动。
甚至父亲去世时，也未曾有一位叔侄表亲之类来吊唁过。
家乡？
乔南萋曾天真的问道：“爹爹的家人是不是不同意和母亲的婚事？所以和爹爹断绝了关系呢？难道母亲长得很丑吗？”
乔桥那时只笑了笑，过了半晌才答：“阿萋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阿萋觉得自己长得丑吗？”
“阿萋才不丑呢！连隔壁的李婶都说阿萋是她见过最俊的娃娃！”
“那就对了，阿萋的母亲生得贵气明丽，眉眼盛着朝露晨光，玄色劲带高挽乌发，举手投足尽是灵动与不羁。任谁看了都会惊叹，就连……”乔桥意识到什么，突然收住嘴边的话。
“就连什么？爹爹怎么不说了？”
“阿萋该睡了，你母亲的事爹爹改日再讲。”
当夜，乔桥替熟睡的南萋盖好被子，听见她睡梦中甜甜呓语：“母亲……”
后来，乔桥很少讲，等南萋越来越大，他干脆闭口不提。只一味重复道：“母亲生你的时候难产，己故，京城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家就在妙风村。
乔南萋隐隐觉得，父亲保留了太多秘密。
只有谎言，才被多次强调。
事实，向来无需多言。
父亲……撒谎了……
濒死之际，累思反而清晰，笃定。
所以，她不能死。
她得去那个可能给她答案的地方——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