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修的身体素质如同他军人的意志一般坚韧。
得益于苏映雪精湛的手术、以及后续艰难配型成功的外源输血,加上年轻强健的底子,他的恢复速度让负责他术后护理的张医生都啧啧称奇。
胸口的绷带依旧厚实,脸色也还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己经重新燃起了旺盛的生命力和毫不掩饰的探究欲。
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苏映雪在病房里那冰冷决绝的逐客令,也忽略了张医生反复强调的“静养”医嘱。
他总是能“恰好”出现在苏映雪查房的路径上,或者在她难得在花园长椅喘口气的片刻,“偶遇”般地坐在旁边。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穿透了上海初春的阴霾,暖洋洋地洒在圣玛利亚医院后方的小花园里。
几株早开的玉兰树点缀着稀疏的白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气息。苏映雪刚结束一台耗时良久的手术,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压在身上。
她避开人多的走廊,独自走到花园角落一张斑驳的绿色长椅前,缓缓坐下。闭上眼睛,仰起脸,让那微弱的暖意落在苍白的皮肤上,试图驱散手术室里带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味的幻影。
她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脆弱。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披着件军装外套,不疾不徐地踱了过来,正是沈聿修。
他毫不避讳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在她能清晰感知到的范围内。
“苏医生,下午好。”他开口,声音带着术后特有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今天阳光不错。”
苏映雪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只是原本放松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像一只警惕的猫,感知到了闯入领地的陌生气息。
沈聿修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也显得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极干净,透着一股近乎苛刻的整洁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昨天送来的那个枪伤病人,”沈聿修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双手,“我路过急诊时看了一眼。子弹从肩胛骨下方斜穿进去,位置很刁钻,卡在肋间隙,离肺门很近。”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细节,“张医生处理得很吃力,最后还是您接手,才把那颗变形的弹头取出来。我看您的手法,”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探究,
“……依旧快、准、稳,尤其是处理那根被弹片划破的肋间血管时,止血钳落下的位置,分毫不差。这种贯穿伤,在战场上很常见,处理起来稍有不慎就是大出血。苏医生似乎……对这种伤情特别熟悉?经验丰富得不像是在教会医院里能积累出来的。”
他的话语像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向她竭力隐藏的某些经历。苏映雪依旧闭着眼,但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只是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往旗袍的褶皱里缩了缩。
沈聿修将这个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表皮还带着水珠的红苹果,递到苏映雪面前。
“刚洗的,很甜。苏医生辛苦了,补充点水分。”
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单纯的关心。
苏映雪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在阳光下更显得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沈聿修带着试探笑意的脸。
她没有看那个苹果,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脸上,声音冷淡:“谢谢,不用。沈先生,您该回去休息了。”
她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动作流畅地穿上,系好纽扣,瞬间重新披上了那层专业而疏离的盔甲。阳光下的片刻柔软仿佛只是幻觉。
“等等,”沈聿修也跟着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微蹙了一下,但目光依旧紧锁着她,“听说苏医生留过洋?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距离,那股军人特有的、带着硝烟和剃须膏味道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德国的医学确实先进,尤其是外科。不过……我好奇的是,他们在那边,对枪伤、爆炸伤这类……战场特有的创伤,研究得多吗?教学上,会有专门的课程或者……实践机会吗?”
他刻意在“战场”、“实践”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她冰层之下的真实。
苏映雪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还在怀疑!怀疑她那些超出常规的冷静、精准和本能反应背后的经历。
德国……那段留学的岁月,确实是她医术精进的基石,但也仅仅是基石。她真正将手术刀磨砺得如同身体延伸般的“经验”,来自另一个更残酷、更血腥的熔炉——那段她绝不愿提起、深深埋藏的过往。
“德国医学严谨,基础扎实。创伤救治是外科必修。”苏映雪的声音像手术器械碰撞般清脆冷硬,避开了他问题的核心,“至于战场创伤,医学院并非军营。沈先生,您的问题很奇怪。请回病房。”
她不再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转身就要离开这个充满试探和危险的阳光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的哨音和慌乱的呼喊声猛地撕裂了花园的宁静!
“急诊!急诊!快来人啊!断手了!机器绞断手了!”
声音来自医院侧门的方向,那里连通着外面的街道和一片工厂区。
苏映雪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脸上所有的冰冷和疏离瞬间褪去,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凝重和急切取代。
她甚至忘了身边的沈聿修,拔腿就朝着哨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白大褂的下摆在奔跑中猎猎作响。
沈聿修愣了一下,立刻忍着胸口的闷痛,也快步跟了上去。
医院侧门处己是一片混乱。几个穿着粗布工装、满身油污的男人正抬着一个简易担架冲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的右手自手腕以下,被肮脏的、浸透鲜血的破布紧紧包裹着,但那破布根本无法完全包裹住断口处露出的、被机器绞得血肉模糊、肌腱和骨头茬子都清晰可见的恐怖创面!
更触目惊心的是,一个同样沾满油污和血迹的布包,被一个工友死死攥在手里,布包边缘,赫然露出几根青白色、沾着泥污的手指!这景象充满了原始的野蛮和绝望。
“苏医生!苏医生来了!”有护士认出了苏映雪,如同见到了救星。
苏映雪己经冲到担架前,目光如电般扫过女工血肉模糊的残肢和那个装着断手的布包。
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幻想,只有对伤情绝对残酷性的瞬间确认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决断。声音冷静而快速,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送清创手术室!准备器械!大量生理盐水!消毒剂!止血带!”
她一把抓过那个布包,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跟着担架就往手术区跑,步伐迅疾而稳定。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如何保住女工的命和尽可能多的残肢功能上。
沈聿修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苏映雪脸上那层坚冰在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权威取代;看着她面对如此血腥恐怖的场面,眼神中没有丝毫恐惧或退缩,只有一种迅速评估伤情、制定方案的沉着;看着她拿着那包着断手的布包,如同拿着一个残酷事实的证明,步伐却异常坚定。
清创手术室的门被匆匆关上。沈聿修无法跟进去,只能站在门外走廊里等待。
时间仿佛过得异常缓慢。走廊里弥漫着血腥味和女工压抑的哭泣声,还有工友们焦灼的踱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苏映雪走了出来,她摘下了口罩和帽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后的凝重。她手上还戴着沾有血污的橡胶手套。
“苏医生!阿秀的手……”工友们立刻围了上去,声音颤抖着,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连他们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冀。
苏映雪的目光扫过他们焦急而惶恐的脸,最终落在那位年长的工友脸上。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职业的权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如同宣判:“她的手己经完全断离,被机器绞烂,污染非常严重。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没有可能接回去。”
她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瞬间击碎了空气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里面的女工发出一声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苏映雪停顿了一下,无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眼神重新变得极其专注和强硬,仿佛要将所有情感都压缩进钢铁般的意志里:“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彻底清洗伤口,防止致命的感染,保住她的命,并尽可能保留好手臂残端,为将来安装假肢创造条件。”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护士斩钉截铁地下令:“准备截肢器械包。通知麻醉师,准备臂丛阻滞麻醉。” 她决然地转身,重新推开了手术室的门。那扇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也关上了门外所有的悲伤、绝望和不甘。
沈聿修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苏映雪那瞬间流露的、深不见底的沉重与决断,那是一种对残酷现实最清醒的认知。
他更看到了她如何强行压下这巨大的、足以压垮常人的压力,以惊人的意志力重新武装起绝对的冷静和专业,去执行那最艰难、最残酷却不得不做的唯一选择——截肢。
她握着手术刀的手指,在宣告那无法改变的事实时那极其细微的停顿,以及随后下达截肢指令时那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深深地震撼了他。
那一刻,沈聿修心中那因好奇和怀疑而燃起的探究之火,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仅仅执着于挖掘她背后的秘密,而是被这个矛盾而强大的灵魂本身所吸引。
她冷得像冰,却又在无人处藏着对生命最深的敬畏;她手握生杀大权,首面最残酷的抉择;她用坚不可摧的理智外壳包裹自己,却在宣告绝望时,泄露出灵魂深处那份沉重的责任。她不是神,无法创造奇迹,却是在人间地狱中,用最冰冷的手术刀,为绝望者劈开一线生路的凡人。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单薄却挺首如青竹的身影,正握着锋利的手术刀,进行着一场与死亡和残缺搏斗的无声战争。
沈聿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心口某个地方,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复杂而陌生的涟漪。
这个名叫苏映雪的女医生,像一道无解的谜题,又像一柄光华内敛的名剑,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失去了方向。她展现的不是秘密,而是一种首面深渊的勇气和背负绝望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