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于谦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烛光将他佝偻却挺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孤寂。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抬起,按住了自己剧痛欲裂的额头。那里面,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
也先重伤疯狂…三日屠城…阿茹娜的投诚…这突如其来的情报,是希望?还是更大的陷阱?京城疲惫之师,火器损毁殆尽,粮秣被焚…如何抵挡一支陷入疯狂、不顾一切的复仇大军?
“阁老!”一个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是门达。他玄色的飞鱼服在烛光下如同阴影凝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亢奋。“那个女刺客…招了!”
于谦猛地放下按着额头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刺向门达:“说!”
门达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腊月廿三!醉仙楼!雅间!接头人戴斗笠,身形中等,声音有明显江南口音!据她零星供述,此人出手阔绰,所用信物…是一枚刻有‘漕’字的旧铜钱!她任务就是趁国战混乱,刺杀陛下!制造更大混乱!得手后…江南自有人接应她远遁!”
腊月廿三!醉仙楼!江南口音!漕字铜钱!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插入了于谦脑海中那混乱的拼图!通州!焚烧粮船!守军统领是成国公府旧部!流言西起!军心浮动!瓦剌精锐突袭!未能有效抵抗!
一条无形的、带着江南水汽和铜臭味的暗线,瞬间在于谦心中清晰起来!这绝非巧合!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绝杀!目标不仅仅是皇帝!更是这维系北地安危的京城!是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
“好!好一个江南!”于谦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属于帝国首辅的决断!
“门达!”于谦猛地站起身,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即刻!封锁醉仙楼!所有人等,一个不许放出!给本官挖!挖地三尺!找出那个戴斗笠的江南客!还有那枚铜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有与其接触过的人,全部锁拿!严加审讯!”
“传令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全城戒严!宵禁提前!凡有可疑人等,即刻盘查!尤其江南口音者!”
“八百里加急!传令南京镇守太监王振…不!”于谦眼中寒光一闪,“传令漕运总督衙门!就说…京城粮秣被焚,军情十万火急!命其即刻征调江南漕粮,不惜一切代价,火速北运!延误者,斩!同时…秘查所有近期离京、尤其是前往通州方向的江南籍官员、商贾!凡有可疑,密报京师!”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扣一环,带着森然的杀机!于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砸在殿内冰冷的金砖上,也砸在门达的心头!
门达眼中精光爆射,躬身领命:“属下遵令!”他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蝙蝠,迅速消失在殿外。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于谦一人。
他缓缓坐回椅中,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气势瞬间被抽空。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胸口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又开始翻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能看到野狐岭方向升腾的、带着血腥气的篝火;能看到醉仙楼那灯红酒绿下隐藏的致命毒牙;能看到通州水面上燃烧粮船的冲天烈焰;更看到…深宫之中,那两盏在生死线上摇曳的微弱烛火。
内忧!外患!君危!女殆!
这比德胜门城头面对瓦剌铁骑的冲锋,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中那因为过度用力而留下的深深指甲印痕,以及…一丝刚刚咳出、尚未擦净的暗红血丝。
乾清宫寝殿。烛火摇曳,光影在朱祁钰苍白如纸的脸上跳动。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特殊的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朱祁钰半靠在巨大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胸口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牵扯,让他不得不集中全部意志去对抗那几乎要将意识重新拖入黑暗的虚弱。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苏文君灌下的那碗虎狼之药,如同在他冰封的血管里点燃了一把火,强行驱散了沉沉的死气,带来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敏感。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摇曳的烛火,落在不远处软榻上。
于清涟依旧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的玉人。肩窝处的纱布换过了,不再有那刺目的暗黑,但脸色依旧惨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浓重的阴影。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丝,却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苏文君正俯身在她榻前,用一块温热的、沾着某种淡绿色药汁的细棉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脖颈。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朱祁钰的目光在于清涟毫无血色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苏文君清丽沉静的侧脸上。他的眼神复杂,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深沉的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这个女人,用近乎搏命的方式,把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清苦和血腥气的味道,此刻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王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温热的玉碗,里面是刚刚熬好的参茸药汁,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他走到榻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陛下…该用药了…”
朱祁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王诚连忙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小心地递到朱祁钰唇边。
温热的药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熟悉的甘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精纯力量。朱祁钰顺从地咽下,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苏文君和于清涟的方向。
一碗药喝完,朱祁钰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的闷痛似乎也缓解了少许。他缓缓呼出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极其艰难地、用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开口,目光转向王诚:
“…清涟…如何?”
王诚捧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颤,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和犹豫。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文君的方向,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回陛下…于小姐…苏大夫妙手…己…己拔除了毒剑…正在…正在悉心调养…想必…想必吉人天相…”
这番含糊其辞、避重就轻的回答,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朱祁钰眼中那一丝微弱的希冀。王诚那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声音,像针一样刺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