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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偏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深秋寒夜的凛冽。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来自殿外旷野的硝烟余烬和血腥气息。
于谦端坐在主位，一身半旧的绯色常服，浆洗得发硬，却依旧挺括。他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杆插在冻土中的标枪。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网巾下，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穿透烛光下的微尘，落在殿中那个被两名宫女小心翼翼搀扶着的少女身上。
阿茹娜。
她不再是西苑校场里那个被生擒时犹带骄横的草原明珠。一身深紫色的蒙古袍服沾染着仆仆风尘，几处边缘甚至带着撕裂的痕迹。那张带着异域风情的、曾经明艳张扬的脸庞，此刻写满了疲惫、惊惶，甚至是一丝深藏的恐惧。原本如同小鹿般灵动的眼眸，此刻红肿着，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似乎一路奔逃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搀扶她的宫女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公主殿下。”于谦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瞬间填满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偏殿。“深夜入宫，惊扰圣驾休养，所为何事？”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下。
阿茹娜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水汽。她挣脱了宫女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猛地跪伏在于谦面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重重叩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于大人！救救我！救救瓦剌的子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却字字清晰，“父汗…父汗他…疯了！”
于谦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只有握着座椅扶手的指关节，因为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在地上的阿茹娜，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
“说下去。”依旧是那三个字，冰冷，没有任何波澜。
阿茹娜抬起头，泪水顺着她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留下清晰的痕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后怕：“德胜门…德胜门那一炮…那一炮炸膛的碎片…打穿了父汗的肩甲！伤得很重！他…他吐了好多血！”她的声音带着哭音，“父汗醒来后，就像…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暴怒！谁也劝不住！他说…他说北京城必须用血洗刷！他要屠城！杀光所有明人！为死去的勇士复仇！”
屠城！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于谦的心脏！他胸口猛地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西肢百骸！德胜门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燃烧的残骸、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瞬间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如果也先真被毕懋康那惨烈的自爆伤及根本，又被德胜门的惨败彻底激怒，陷入疯狂…那后果…
“屠城？”于谦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重量，“也先可汗，还有这个力气吗？”
“他…他伤得很重！军医说…说伤及肺腑！但他不肯静养！”阿茹娜急切地辩解，泪水涟涟，“他强撑着…召集了各部首领！就在…就在离京五十里外的野狐岭大帐！他…他用金刀架在察哈尔部老台吉的脖子上！逼着所有人盟誓！三日之内！三日之内必须攻破北京！破城之后…纵兵十日！鸡犬不留！”她说到最后，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起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纵兵十日！鸡犬不留！
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太监，瞬间面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连扶着阿茹娜的宫女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后退半步。
于谦端坐如磐石，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野狐岭！五十里！三日！纵兵十日！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也先的疯狂，远超他的预判！这己经不是战争，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你如何得知？”于谦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又如何逃出？”
“我…”阿茹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取代，“我…我趁父汗召集各部首领议事，守卫松懈…买通了一个…一个从小照顾我的老奴…他…他把我藏在运送死尸的牛车里…才…才逃了出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和绝望，“于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父汗他真的疯了！他要把所有瓦剌勇士都葬送在北京城下！他要把所有部落都拖进地狱！求求你！救救他们！阻止他！”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于谦沉默了。殿内只剩下阿茹娜压抑的啜泣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巨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铁流在于谦脑海中奔涌、冲撞。也先重伤！陷入疯狂！野狐岭盟誓！三日屠城！阿茹娜的惊恐和绝望，不似作伪…这消息，太惊人，也太致命！如果是真的…那瓦剌大军的下一次进攻，将不再是试探和消耗，而是倾尽所有、不顾一切的毁灭洪流！北京城…能挡住吗？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缓缓扫过阿茹娜颤抖的身体，那身沾满尘土、撕裂的袍服，那张写满惊惶和泪水的脸…一个更深的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她为何要逃？仅仅是因为恐惧父亲屠城的命令？还是…有更深的目的？陛下之前那句“扶她当女皇”的戏言…难道真在她心中种下了种子？
“公主殿下，”于谦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路辛苦。先下去梳洗歇息。此事…关系重大，本官需详加斟酌。”他挥了挥手。
两名宫女立刻上前，小心地搀扶起在地、几乎虚脱的阿茹娜。阿茹娜抬起泪眼，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于谦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任由宫女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期盼，消失在偏殿侧门。
殿门关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