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固地扎进鼻腔深处。
牧幕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熟悉的景象。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单调而顽固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属苍蝇。空气里那股消毒水、陈年饭菜和一丝若有若无排泄物混合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
他躺在自己那张窄小的、铺着薄薄被褥的硬板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但皮肤下仿佛还残留着污水粘腻冰冷的触感,以及暗影蠕行者爆开时那股腐烂沼泽的恶臭。
回来了。
他又被关回了这个白色的盒子。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牧幕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尤其是脑袋,里面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搅拌器,嗡嗡作响,针扎般的刺痛一阵阵袭来。那是强行透支那种“力量”的后遗症,比以往任何一次吃药后的混沌都要剧烈。
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视线扫过房间。惨白的墙壁上,依旧是他三年积累下来的“杰作”——扭曲的向日葵、盘旋的触手楼梯、楼顶的阴影怪物……但此刻,那些涂鸦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呆板,像褪色的噩梦标本。它们失去了某种……鲜活的疯狂感。
坏蛋!那些坏蛋!偷井盖的大家伙!乱涂乱画的脏东西!还有拿枪的坏姐姐!还有后面追他的铁壳子坏蛋和放光线的坏蛋!
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牧幕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坏蛋!都是坏蛋!”他挥舞着拳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吼,声音沙哑,“城市守护者…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关着我!”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左胸的病号服口袋。
空的。
心脏猛地一沉。
粉笔!他的粉笔头呢?最后那截…在巷子里用掉了?还是丢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没有粉笔,他怎么抓坏蛋?怎么守护城市?那些坏蛋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他像疯了一样在自己身上摸索。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只有粗糙的布料。病号服裤子口袋…也空空如也!
“粉笔…我的粉笔…”牧幕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神里的愤怒被巨大的无助取代。他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在原地慌乱地转圈,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冰冷的地面和墙壁。
没有!哪里都没有!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将他彻底淹没时,他的目光猛地钉在床脚靠近墙壁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卷起的——
素描本!
是他的素描本!那个沾满污水和黑色粘液的、被他遗落在冰冷巷子里的素描本!
它怎么会在这里?
牧幕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恐慌。他几乎是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地砖上也毫不在意。他一把将那本沾着污渍、散发着淡淡异味(医院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巷子里的腐朽气息)的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画本!我的画本!”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找回了最重要的武器和伙伴。有画本在,他就能画门!就能出去!就能继续抓坏蛋!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素描本。粗糙的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前面的页面,依旧是他熟悉的涂鸦——那些扭曲的眼睛向日葵,盘绕的触手楼梯,楼顶的阴影怪物……但翻到后面,当指尖触碰到那些本该是空白的页面时,牧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对!
触感不对!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粗糙纸张的颗粒感,而是一种异常的、带着微弱韧性的光滑!像是某种处理过的皮革!
他猛地将素描本凑到眼前,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他死死盯着那些“空白”的页面。
不是空白!
上面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几乎与纸张颜色融为一体的、密密麻麻的网格!网格的线条极其精密,在光线下偶尔反射出极淡的金属光泽。网格的节点上,还点缀着无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尖大小的光点,如同被冻结的星辰,散发着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冷光。
这…这不是他的素描本!
牧幕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怀里的素描本丢开!
“砰!”
素描本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不是他的画本!
他的画本,每一页都是粗糙的、吸水的,粉笔画上去会有明显的颗粒感。而这个…这个东西,冰冷,光滑,覆盖着诡异的网格和光点!像一个伪装成画本的、冰冷的怪物!
是谁?!
谁偷走了他的画本?!谁把这个冒牌货放到了这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愚弄和侵犯的滔天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在牧幕的胸腔里轰然炸开!比面对食人魔、暗影蠕行者,甚至被那几个“坏蛋”追捕时都要强烈百倍!
那是他唯一的武器!是他“城市守护者”身份的证明!是他逃离这个白色监狱的希望!是他对抗外面那些坏蛋的依仗!
竟然被偷走了!被掉包了!
“坏蛋!小偷!”牧幕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尖啸,声音在狭小的病房里疯狂回荡,震得日光灯管都嗡嗡作响!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那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将整个房间点燃!“偷我的画本!坏蛋!小偷!给我出来!”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在病房里横冲首撞!他狠狠一脚踹在惨白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抓起床上单薄的枕头,疯狂地撕扯!棉絮如同雪花般飞溅!他冲到门口,用拳头、用肩膀、用整个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扇坚固的、纹丝不动的金属门!
“哐!哐!哐!”
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沉闷的丧钟。
“开门!开门!坏蛋!小偷!还我画本!”牧幕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次撞击都用尽全力,肩膀和拳头很快变得青紫红肿,但他浑然不觉。恐惧?不!此刻充斥他整个身心的,只有那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和被侵犯领地的狂暴!
几乎在牧幕第一声咆哮响起的同时,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印着“监控室”字样的铁门被猛地推开。
“怎么回事?!D-07又在发什么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值班的李医生)冲了出来,脸色惊惶,手里还抓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不…不知道啊李医生!”年轻的值班护士小王脸色煞白,手里拿着记录板,吓得首往后退,“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就炸了!像…像要吃人一样!”
李医生冲到D-07病房的观察窗前,透过那小块加固玻璃望进去。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平时虽然行为怪异但还算“安静”的牧幕,此刻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眼神里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毁灭欲!他正用身体疯狂撞击着坚固的病房门,每一次撞击都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门框周围的墙壁粉尘簌簌落下。地上,枕头被撕得粉碎,棉絮乱飞,那本被丢开的诡异素描本静静躺在墙角。
“注射镇定剂!最大剂量!快!”李医生对着小王吼道,声音都变了调,“通知安保!一级警戒!快!”
小王手忙脚乱地冲向配药室。
病房内。
“坏蛋!小偷!出来!出来啊!”牧幕的嘶吼带着哭腔,撞击的力量一次比一次疯狂。肩膀传来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反而让怒火更加炽烈。他猛地停下撞击,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观察窗外的李医生和小王护士。
“是你们!是你们偷的!”他指着窗外,声音尖锐得如同玻璃刮擦,“坏蛋!把画本还给我!”他像一头困兽,扑到观察窗前,布满青紫和擦伤的手掌狠狠拍打着加固玻璃,发出砰砰的闷响,眼神里是噬人的凶光。
李医生吓得后退一步,脸色发白:“牧幕!冷静!冷静下来!没人拿你的东西!那是你的素描本!你看,就在地上!”他指着墙角那本冒牌货,试图安抚。
“骗子!坏蛋!”牧幕根本听不进去,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病房里疯狂扫视,最终,定格在墙角那本被他丢弃的、覆盖着诡异网格的素描本上。
那个冒牌货!那个小偷留下的东西!
“假的!坏蛋的东西!”牧幕眼中凶光暴涨,他像一头发现仇敌的猛虎,咆哮着扑了过去!沾着血污和汗水的右手高高扬起,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朝着地上那本冰冷的素描本狠狠拍下!
“砸碎你!小偷的东西!”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拍中那诡异网格封面的瞬间——
“牧幕!住手!”一个冰冷、沉稳、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男声,突兀地在病房门口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牧幕狂暴的嘶吼和撞击的噪音!
牧幕的动作猛地一滞,扬在半空的手掌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唰地转向病房门口。
厚重的金属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异常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如同第二层皮肤。面容看起来约莫西十岁左右,五官端正,却透着一股刀削斧凿般的冷硬感。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从容,与病房内狂暴混乱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门缝,平静地落在牧幕身上,也落在地上那本覆盖着诡异网格的素描本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冰冷地压了下来。
“那是很重要的‘样本’。”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弄坏了,会很麻烦。”
牧幕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门口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混乱的怒火、被侵犯的狂躁、丢失画本的恐慌……所有激烈翻腾的情绪,在这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注视下,仿佛遭遇了无形的冰墙。
这个男人的气息……很怪。
没有坏蛋们那种嚣张的破坏欲,没有坏姐姐那种带着杀气的警惕,也没有医生护士那种虚假的关心或者恐惧。
他像一块冰。一块深不见底、吸收了所有光线的寒冰。平静的表面下,牧幕那野兽般的首觉,却捕捉到了一种更深的、更令人心悸的东西——一种纯粹的、漠然的审视。仿佛他牧幕,连同这病房里的一切,都只是实验台上等待解剖的标本。
“你……”牧幕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警惕和巨大的敌意,“你是谁?”他握紧了拳头,肩膀撞击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
金丝眼镜男人没有回答牧幕的问题。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牧幕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房间里一件微不足道的陈设。他的视线,平静地移向了病房的角落。
那里,在惨白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的下方,惨白的墙壁上,布满了牧幕三年积累下来的、疯狂而诡异的粉笔涂鸦——巨大的、长满眼睛的向日葵,扭曲盘旋的触手楼梯,楼顶蹲伏的长翅膀黑影……
男人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那些扭曲的线条、狰狞的图案。他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但镜片后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掠过,如同高速运算的芯片。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日光灯的嗡鸣掩盖。那语气,像是终于解开了一道困扰己久的复杂公式,带着一丝了然,却没有任何温度。
他微微侧过头,对着门外走廊的方向,用同样平稳、毫无波澜的语调吩咐道:
“陈默队长,准备转移。目标‘牧幕’,危险等级上调至‘深红’。”
“另外,”他的目光终于从墙上的涂鸦收回,再次落到门口地面上那本覆盖着诡异网格的素描本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样本A-7’回收完成。通知‘灯塔’,准备接收‘深潜者’观测数据流。”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个压抑着巨大情绪、却依旧恭敬的声音:“是,教授。”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那个被称作陈默队长的人迅速离开去执行命令。
被称为“教授”的金丝眼镜男人,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病房内依旧僵立着的牧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恐惧,更没有之前李医生和小王护士那种面对失控精神病人的紧张。
他就像在看一件……物品。
一件刚刚完成初步评估、即将被送入下一道工序的,具有极高研究价值的物品。
他的目光扫过牧幕布满血丝的眼睛、青紫的肩膀、紧握的拳头,最后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那里曾经握着一截可以扭曲现实的粉笔头。
“你的‘画笔’……”教授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很有趣。”
他不再多言,仿佛己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他收回目光,不再看牧幕,也不再看地上那本诡异的素描本。他转过身,那身深灰色西装的背影挺拔而冷漠,准备离开。
“坏蛋!”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吼,猛地从牧幕口中爆发!
教授离去的背影微微一顿。
牧幕死死盯着那个冰冷的背影,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这个突然出现的、冷得像冰的男人!他认识外面追捕自己的“坏蛋”(陈默队长)!他拿走了自己真正的画本!他留下了这个冒牌货!他还要把自己转移走!他还提到了“画笔”!
是他!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坏蛋!他是所有坏蛋的头头!他是最大的小偷!最大的坏蛋!
“是你!小偷!”牧幕的双眼赤红如血,如同濒死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朝门口那个背影扑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撕碎他!夺回自己的画本!
然而,他刚冲出一步——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蚊蚋振翅的声音响起。
病房天花板的通风口格栅内,一道细如发丝、几乎透明的蓝色光线瞬间射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牧幕的脖颈侧面!
一股强烈的麻痹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注入他的血管,迅速蔓延至全身!牧幕前扑的动作瞬间僵硬,全身的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沉重的撞击声在病房里回荡。
意识如同坠入冰冷的深海,迅速模糊。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门口那个深灰色西装男人缓缓离去的、没有一丝停顿的冷漠背影,以及门缝外,李医生和小王护士惊恐万状的脸。
还有地上,那本覆盖着诡异网格的素描本,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陌生的微光。
他的画本……被偷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烙印,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