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阳科技咨询有限责任公司”的铜牌,在听涛阁对面那栋陈旧写字楼的五楼走廊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崭新。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磨砂的金属牌面上跳跃。牌子下方,是一扇普通的玻璃门,透过门上的磨砂贴纸,能隐约看到里面忙碌的、尚显空旷的身影。
林阳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沓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简历。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和西裤,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磨灭的青黑和疲惫,但整个人如同被重新锻打过的钢铁,褪去了濒死的颓丧,显出一种沉默而锐利的棱角。
他推开门。
里面只有不到一百平的空间,简单隔出了办公区和一个独立的小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的甲醛味、打印机的油墨味,还有廉价外卖餐盒的味道。几张崭新的办公桌前,坐着三个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的年轻程序员;一个看起来有些腼腆、正埋头整理一沓厚厚文件的应届毕业女生;还有一个稍显圆滑、正对着电话滔滔不绝说着“王总您放心,方案今天下班前肯定发您邮箱……”的销售。
这是林阳用苏晴那张副卡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生活费”,加上注册时垫付的微薄资金,能搭建起来的全部家底。人员,是他这半个月像筛沙子一样,从无数份简历和形形色色的面试者中硬生生“抠”出来的。他不懂什么大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他的标准简单粗暴:要价低,能立刻上手干活,最重要的是——眼神里要有和他一样的、被生活逼到墙角后不得不亮出的那点狠劲和不甘。
“林总。”程序员小吴抬头,推了推眼镜,语速飞快,“云服务器那边配置遇到点权限问题,对方客服在踢皮球,可能需要您……”
“知道了,给我权限账号,我来沟通。”林阳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把简历放在前台的桌子上——那里暂时由那个叫小文的应届生兼着。
销售小张刚好挂了电话,凑过来,脸上带着点邀功的兴奋:“林总,刚搞定!城东那个小装修公司的网站改版和线上推广单子,虽然不大,但预付款30%己经打过来了!够咱们再撑俩月了!”
林阳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喜色,只问:“合同细节跟法务对过了?”他口中的“法务”,是他花了几千块在线上平台找的兼职律师,按小时收费。
“对过了对过了,没问题!”小张拍着胸脯。
“嗯。抓紧落实,质量不能出纰漏。”林阳的视线扫过略显凌乱的办公室,“小文,下午面试的那三个人的资料,再整理一遍,重点看项目经验是否属实。小吴,服务器权限给我。”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径首走进自己那间狭小的独立办公室。空间逼仄,只有一张二手市场淘来的办公桌,一台配置尚可的电脑,角落里堆着几箱没拆封的打印纸。唯一的“奢侈品”,是桌面上那个暗红色的硬质文件夹,里面装着那份改变了他命运的营业执照。
他坐下,打开电脑,登陆那个昂贵的云服务商后台。面对复杂的权限设置和客服敷衍的回复,他眼神冰冷,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措辞强硬而专业,引述着用户协议条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个月地狱般的煎熬,不仅磨砺了他的意志,更将那些冰冷的商业规则和谈判技巧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髓。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愤怒嘶吼的年轻人,他学会了用规则和力量去争取生存的空间。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
苏氏集团总部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令人目眩的城市天际线,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室内是恒温恒湿的静谧,空气里漂浮着清冽的雪松香氛,与听涛阁对面那个小办公室的气息截然不同。
苏晴坐在宽大的弧形办公桌后,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肩线。她微微低着头,正审阅着一份关于海外并购的厚厚文件,指尖的钢笔在纸页边缘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助理陈默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步伐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他将一杯温度刚好的黑咖啡轻轻放在苏晴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然后才低声汇报:
“苏总,听涛阁那边……林先生的公司,今天上午签下了第一个正式合同。城东‘美家装饰’,小型网站改版和线上推广,合同金额八万,预付款己到账。”
苏晴翻动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是钢笔点在纸页上的动作停了半秒。
陈默继续道,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播报数据:“人员方面,目前正式员工三人:技术一名,销售兼商务一名,行政兼前台一名。均为初级岗位,薪资水平低于市场均值百分之二十左右。办公地点在隆盛大厦五楼东侧,面积九十八平,月租七千,押一付三己支付。林先生亲自处理了服务器权限纠纷,态度…较为强硬有效。目前公司账面流动资金约西万五千元。”
汇报完毕,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苏晴终于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并未看向陈默,而是越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向城市东南方那片密集的中低层建筑群——隆盛大厦所在的方向。阳光透过特制的玻璃滤掉刺眼的部分,柔和地洒在她精致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极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那不是喜悦,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评估仪器,在确认某个重要参数终于达到了预设的临界点后,发出的那一声极轻微的“滴答”反馈。
她端起那杯黑咖啡,送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苦涩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她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钢笔尖重新开始在纸页边缘规律地点动,笃、笃、笃……
没有评价,没有指示。
陈默微微欠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橡木门。
办公室恢复了绝对的寂静。苏晴的视线停留在文件上,却似乎并未聚焦。阳光在她握着钢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跳跃,那指尖的力度,似乎比刚才……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
夕阳将隆盛大厦斑驳的外墙染成一片暖橘色。
林阳关上他那间狭小办公室的灯,锁好门。办公室里,小吴还在噼里啪啦地敲代码,小张对着电话唾沫横飞,小文埋首在一堆票据里。他没说什么,只是对着抬头看他的小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先走。
他开着那辆黑色的轿跑,汇入晚高峰拥堵的车流。窗外是喧嚣的城市霓虹,车厢内却异常安静。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衬衫口袋里的硬物——那张崭新的、带着塑封质感的“砺阳科技”工牌。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车子最终停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楼下。
一个月了。这是他自父亲转入普通病房后,第一次踏进这里。之前,是母亲李美娟近乎哀求地阻止,说他爸刚稳定,不能受刺激。更深层的原因,林阳明白,是他自己不敢面对。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像山一样压着他,让他无颜面对病床上死里逃生的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住院部七楼,心内科病房。
走廊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但比急诊和CCU少了几分死亡的冰冷。林阳的脚步有些沉重,他凭着母亲发来的信息,找到了那间双人病房。
门虚掩着。
他停在门口,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里面传来母亲刻意压低、却带着明显喜悦的声音:“……今天精神好多了!中午喝了小半碗粥呢!护士说各项指标都在好转……”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低沉,虚弱,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林阳的耳中:
“……嗯……辛苦你了……美娟……”
是父亲!林国栋的声音!
林阳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熟悉的、带着疲惫和慈爱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死死封堵了一个月的情感闸门!巨大的酸楚、后怕、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堤坝!他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他慌忙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靠窗的那张床上,林国栋半躺着。他瘦了很多,脸颊深陷,脸色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头发也白了大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许多精气神。但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睛,虽然疲惫,却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灰败,而是有了微弱却清晰的光。
李美娟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门口的林阳,动作瞬间僵住,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有担忧,有心疼,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林国栋也缓缓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上时,林阳清晰地看到,父亲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剧烈的波动!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深沉的痛楚,最后……都化作了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厚重。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呵斥,没有失望的叹息。林国栋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如同深秋的潭水,里面沉淀着劫后余生的沧桑,对儿子莽撞的痛心,还有……一种林阳读不懂的、极其深沉的疲惫和了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爸……”林阳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嘶哑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他站在门口,像犯了错的孩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怀里的那个暗红色文件夹,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林国栋看着他,看着他明显消瘦凹陷下去的脸颊,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强行支撑的棱角,看着他身上那件虽然整洁却毫无生气的工作衬衫。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最终,林国栋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林阳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大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回来了?”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
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回来了”。
林阳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滚烫的热流再次汹涌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被水汽彻底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让那脆弱的液体滚落下来。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那个装着公司执照、也装着他这一个月炼狱般挣扎结果的暗红色文件夹,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审判席,却又像是走向归途,沉重而坚定地,走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