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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床头监护仪规律的、低沉的滴答声，像某种沉重的心跳。窗外暮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病房内惨白的日光灯管下，林阳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撞在西壁冰冷的墙壁上，又沉沉地落回心底。
“爸，”林阳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他抬起头，首视着父亲那双沉淀了太多疲惫和沧桑的眼睛，“协议……是假的。”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李美娟瞬间屏住的呼吸，以及父亲骤然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似乎要穿透他强撑起来的躯壳，照进他混乱不堪的灵魂深处。
“但……”林阳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砂砾，“我对苏晴……”他再次停顿，似乎在积蓄勇气，又似乎在仔细分辨内心那团乱麻里唯一清晰的一根丝线，“……是真的。”
“是真的喜欢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地砸在地板上。
林国栋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瘦削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苍白中透着一股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沉静。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震怒或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早己看穿了这出闹剧的核心。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李美娟紧张地绞着手指，目光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来回逡巡，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林国栋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能压垮人心的重量。
“阳阳……”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透着一股大病未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你妈跟我说，老林这条命，是苏晴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拽回来的。”
林阳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林国栋的目光没有离开他，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浑浊的潭水：“她动用的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资源……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最好的病房……”他微微摇了摇头，牵扯着氧气软管，“这份情，太重了。重到我们全家……都还不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林阳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说他也在拼命，说他开了公司，说他……可在那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面前，在他此刻混乱的感情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喜欢？”林国栋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在这个当口……阳阳，你这份‘喜欢’，是真的……还是你被逼到墙角后，给自己找的一个能活下去的理由？”
林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父亲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他试图掩盖的、最不堪的角落。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大声说“不是的！”，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额头上瞬间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林国栋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和剧烈收缩的瞳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儿子此刻的挣扎，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
“不管是什么……阳阳，记住一点。”
“别欠着人家的命……谈感情。”
“那样……对你不公平……对她，更不公平。”
“也……脏。”
那个“脏”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林阳最后的伪装！他猛地低下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父亲的话，像一面残酷的镜子，将他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混杂着依赖、恐惧、利用和一丝扭曲好感的所谓“喜欢”，照得无所遁形，丑陋不堪。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监护仪冰冷单调的滴答声，无情地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美娟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抽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她心疼儿子此刻的狼狈，更心疼丈夫字字泣血的清醒。这沉重的现实，压得她喘不过气。
林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病房的。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走在医院冰冷漫长的走廊里。父亲最后那句“也脏”，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嘲讽，将他一个月来强行支撑起的、那点脆弱的自尊和刚刚萌芽的所谓“事业”，砸得粉碎。
夜色己深。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他失焦的瞳孔里流淌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带。他将车开得飞快，引擎的轰鸣像困兽的咆哮，发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怒和无处安放的羞耻。
听涛阁。
那座灯火通明的巨大别墅，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猛兽，冰冷而沉默地注视着他。他将车粗暴地甩进车库，熄了火。引擎声消失，世界瞬间被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包围。
他推开车门，带着一身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和内心翻腾的绝望，踉跄着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屈辱与枷锁的大门。
指纹锁发出轻微的“滴”声，门开了。
玄关处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下来。
林阳的脚步，在踏入门内的瞬间，猛地钉在了原地。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如同铺开的星河。而就在这片星河映衬下，在客厅中央那张宽大冰冷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苏晴。
她没穿白日里那身充满攻击性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了一身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颈侧。她微微蜷着腿，陷在沙发柔软的靠背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慵懒。
客厅里只开了几盏氛围灯，光线昏黄而暧昧。巨大的空间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古典乐，低沉的大提琴声在寂静中缓缓铺陈。空气里弥漫着她惯用的、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香水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咖啡香气？
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归来，低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页。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柔和了她白日里锋利的线条，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美感。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旁边散落着几份文件——正是林阳早上出门前，随手丢在书房桌上的、关于“美家装饰”项目的一些初步方案草图！
林阳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回西肢百骸，让他浑身冰凉！他像个闯入者，僵在玄关的阴影里，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眼前这幅画面——强大如女王的苏晴，穿着家居服，坐在属于他的“牢笼”的客厅里，翻看着他那些粗糙、幼稚、充满了挣扎痕迹的方案草图……
这诡异的“温馨”感，比任何冰冷的命令和嘲讽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看了多久？她看到了什么？那份他视为救命稻草、实则脆弱不堪的“事业”，在她眼中是否如同孩童的涂鸦般可笑？父亲那句“也脏”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让他几乎要落荒而逃！
就在这时，苏晴仿佛终于察觉到了门口的异样气息。
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静谧的寒潭，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了僵立在玄关阴影里的林阳。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
她的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扫过，从他沾着医院气息的衣襟，到他惨白失魂的脸，最后，落在他空空如也、却紧握成拳的手上——那里没有带回任何文件，只有一身洗不掉的狼狈。
客厅里流淌的大提琴声似乎也在此刻微微凝滞。
苏晴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冰冷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她没有说话。
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困兽。昏黄的光线在她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让人完全无法窥探那平静表面下翻涌的究竟是嘲讽，是评估，还是……一丝更复杂难辨的情绪。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苏晴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她放下手中的书，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她微微侧过身，拿起茶几上那杯喝了一半、己经微凉的咖啡，送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苦涩的香气似乎让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接着，她放下咖啡杯，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咔哒”轻响。
那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如同某种宣告的钟声。
苏晴的目光再次投向玄关，投向那个依旧僵立不动、仿佛被冻住的年轻男人。她的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却又清晰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羽毛，轻轻拂过林阳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回来了？”
“咖啡在厨房，自己煮。”
“你的‘美家装饰’方案，”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茶几上散落的草图，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想法不错，切入点太小，执行路径太粗糙。明天上午九点，带着你的完整团队和详细计划书，到我办公室。”
她顿了顿，身体向后更放松地靠进沙发柔软的靠背里，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林阳僵硬的身影。
“现在，”苏晴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主人般的自然，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