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口袋里的乳牙硌着心口,像颗没化的硬糖。我望着樟木匣里那串铜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生怪病的夜晚,姥爷就是用这样的铜钱,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滚来滚去。
那时我发着高烧,胡话里总喊 “槐树下有白影子”。母亲急得首掉泪,请来的赤脚医生开了三服药,灌下去却像浇在石头上,体温反倒越升越高。后半夜姥爷揣着个布包进了我房间,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的,倒比我梦里的白影子还让人安心。
“丫头别怕,姥爷给你‘滚灾’。” 他解开布包,五枚铜钱滑落在枕巾上,边缘磨得发亮,是他常年攥在手里盘的。铜钱上的字我认得,有 “康熙通宝”,也有 “乾隆通宝”,姥爷说这些 “老钱” 聚了人间烟火气,能压得住邪祟。
他先用白酒把铜钱擦了又擦,酒气混着他身上的艾草味,钻进我发烫的鼻腔。然后蘸着井水,捏起枚 “康熙通宝”,从我的印堂开始,慢悠悠往太阳穴滚。铜钱的冰凉像条小蛇,顺着额头爬过眉骨,所过之处,烧得发懵的脑袋竟清醒了几分。
“你看这钱眼,” 他的拇指蹭过铜钱中间的方孔,“像不像阴阳界的门?阳间的病气,能从这眼里钻出去。” 我迷迷糊糊地瞅着铜钱在他掌心转,忽然觉得那方孔里晃出片槐树叶 —— 正是我总说的 “白影子” 藏身的那棵老槐树。
滚到第七圈时,铜钱突然变得滚烫。姥爷 “嘶” 地吸了口凉气,却没停手,只是把铜钱往井水里一蘸,继续在我额头上滚。后来我才发现,他的掌心被烫出个圆圆的红印,像枚没上色的铜钱,可他第二天照样蹲在菜园里摘菜,说那是 “替丫头受过的灾”。
病好后,那五枚铜钱被他用红绳串起来,系在我床头的栏杆上。有风穿过窗棂时,铜钱碰撞着发出 “叮叮” 的响,像他总在我睡前唱的不成调的童谣。有次我趁他不在,偷偷把铜钱解下来玩,发现绳结里藏着张极小的朱砂符,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 “镇” 字,墨迹新鲜得像刚写的。
此刻樟木匣里的铜钱串,绳结和我床头那串一模一样。我捏起枚 “乾隆通宝”,指腹蹭过边缘的磨损处 —— 和当年滚过我额头的那枚手感分毫不差。忽然注意到铜钱的方孔里,嵌着点暗红的粉末,和乳牙上的朱砂刻痕是同一种质地。
“以亲骨为引,方得入界”,笔记本上的朱砂字仿佛在眼前跳动。我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的皮肤光滑依旧,却能清晰回忆起铜钱滚过的轨迹。忽然想起姥爷滚完灾说的话:“这铜钱沾了你的汗气,以后就是你的‘护身符’,说不定哪天能帮你开门呢。”
那时只当是哄小孩的话,现在才恍然大悟 —— 他说的 “门”,恐怕就是精神病院后山的阴阳界。
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停,接着传来她和谁低语的声音,字句模糊,只听清 “铜钱”“丫头”“别让她知道” 几个词。我慌忙把铜钱串塞回樟木匣,指尖却被其中一枚的方孔划破,血珠滴在 “康熙通宝” 的字面上,瞬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个淡淡的红点,像朵刚开的红梅。
窗外的风卷着纸钱飘过,有张正好贴在窗玻璃上。我看着纸钱上模糊的 “往生咒”,忽然想起姥爷滚完铜钱后,把那枚发烫的 “康熙通宝” 埋在了老槐树下,还说:“让老槐树帮着养养,等丫头用得上时再挖出来。”
口袋里的乳牙似乎更烫了些,额头也隐隐泛起熟悉的凉意。我摸着额头,仿佛又感觉到那枚铜钱正在滚动,从印堂到太阳穴,带着我穿过层层迷雾,往某个未知的边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