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堂的库房狭小而闷热,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昏黄油灯的光晕仅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各种药材的独特气味——甘苦的陈皮、辛辣的肉桂、微腥的当归……层层叠叠,沉淀出一种令人心神微宁的氛围。
王掌柜提着另一盏油灯,端着杯凉茶,悄步走到那道纤细忙碌的身影旁。
灯光将女子额角细密的汗珠映照得格外清晰。她正弯腰清点着一袋袋捆扎好的药材,嘴里低声念着数目,手指在摊开的账册上飞快记录。
“小姐,”王掌柜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与疼惜,“喝口茶歇歇吧?忙了这大半夜,也该歇息了,熬夜伤身。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吧?这深更半夜的,路上也不安稳……”
他顿了顿,看着女子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的鬓发,又劝道:“实在不行……这趟去邻府看铺子的事,就往后挪挪日子?”
女子闻声首起腰,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和颈间的汗。昏黄的光线下,那张小脸因忙碌和闷热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眉眼间却不见丝毫倦怠,反而透着一种沉静的专注。
她接过王掌柜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爽利。
“王叔,没事的!”她放下空碗,唇角扬起一抹明亮的笑意,“今夜我就歇在铺子里,倒是您,别管我,快去睡您的。我就在这库房里打个地铺,对付一晚就行。”
“这怎么行!”王掌柜立刻皱眉摆手,语气坚决,“库房是放药材的,虽说夏日炎热,但这地面多硬多凉!寒气入体,对女儿家身子骨最是不好!”他看着眼前这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疼惜。老爷夫人几年前就放手把药铺生意交给了小姐打理,说是养老去了。谁能想到,小姐竟真是个经商的天才?不过几年光景,硬是把小小的朱家药铺开成了镜波府首屈一指的药行,如今更是要把生意做到邻府去!他是一步一步看着小姐如何亲力亲为,如何熬夜查账、奔波采买、应对刁客……这份辛苦,哪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扛的?
小姐待他极好,怕他劳累,总抢着做库房清点这类重活。他看着小姐,有时恍惚觉得就像看着自己那远嫁他乡的孙女,那份心疼是藏也藏不住。
外头这个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嫁了人,相夫教子,有的娃娃都能满地跑了?可小姐偏偏……王掌柜心里明白,小姐是读过书、开过眼界的,心气高,主意正。老爷夫人也开明,提过几次若实在辛苦,招个踏实本分的赘婿来帮衬也好,家里也多个依靠。可小姐每次都只是笑笑,不接话茬,那态度摆明了是全然无意。做父母的体谅女儿不愿入后宅受磋磨的心思,也就随她去了。
朱幼怡看着王掌柜脸上那熟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和欲言又止,心里微微一叹。她知道,再让他站下去,接下来就该是老生常谈的“姑爷”论了。
她连忙拿起账册,指着上面的条目岔开话头:“王伯,我早些出发便能早些回来。这天虽说闷热成这样,但指不定雨季就一起来了。要是赶上那时候启程,路上泥泞难行不说,雨天护送药材镖局那边还要多加两成的保费,岂不是得不偿失?您就别担心,我再清点完这最后几样就去歇息。”
王掌柜被她堵得一时语塞,但看着她汗湿的鬓角和坚定的眼神,那些“地铺寒凉”的话一时竟说不出口。他踌躇了片刻,果然还是忍不住,又操起了那份慈父般的心:
“小姐啊……”他叹息着,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惋惜,“您生得这般好模样,又聪慧能干,性子还和善。要是肯松松口,放出点想嫁人的风声去,怕是……怕是求亲的队伍都要从咱们府门口排到城门楼子去喽!这偌大的镜波府,来来往往这么多好儿郎,难道……难道就真没一个能入得了小姐您的眼吗?”
朱幼怡抿紧了嘴唇,垂眸看着账册上的墨迹,沉默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予置评。
沉默是金。
她太了解王掌柜的性子,只要扛过这一波念叨,老人家那股子劲儿也就过去了。
果然,见她沉默,王掌柜像是攒足的力气打在棉花上,眼神里的急切淡了些,但依旧不死心地追问:“小姐?您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呀?”
朱幼怡抬起头,含糊地“嗯嗯”了两声,算是回应。
王掌柜见状,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像是捕捉到什么机会,语气瞬间带上了一丝兴奋和狡黠:
“那……要不这样!小姐您这次去邻府,也别急着回来!多逗留些日子,好好看看,好好玩玩!邻府繁华,说不定……能遇上些意想不到的‘机遇’呢?”他刻意加重了“机遇”二字,眼神里满是暗示,“老爷夫人那边,您放心!我就跟他们说,邻府关系盘根错节,小姐得多费些时日才能理清头绪!保管帮您圆过去!”
朱幼怡擦拭药材的手猛地一顿!
她心头先是一惊,随即涌上一阵哭笑不得的暖意。
她这次出行,本就不是为了邻府的药铺……还在盘算着该如何向父母解释行程的“意外”耽搁,甚至想过谎称路上染了风寒……
没想到,王伯竟主动跳出来,要为她打掩护?!
她抬起头,看着王掌柜那张布满褶皱、写满真诚和期待的脸,心底最后一点紧绷骤然松懈。她展颜一笑,笑容如同夏夜里倏然绽放的栀子花,带着由衷的甜意和轻松:
“那……”她声音轻快,“便按王伯说的办吧。”
王掌柜得了这明确的应允,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花。忧心忡忡的唠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乐呵呵地又去倒了一杯凉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朱幼怡手边的案几上。
“那便这样说定了!”他语气轻快,“小姐您忙完这点儿,可千万记得早些歇下!别熬太晚!”这回,连“不许打地铺”的话都忘了再提,只留下满眼的慈祥,提着油灯,心满意足地踱步出去了。
库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药材沉静的香气。
朱幼怡看着案上那杯新倒的茶水,氤氲的热气在昏黄光线下袅袅升起。
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随即,又埋首于那堆叠如山的药材包裹和密密麻麻的账册之中,纤细的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坚韧而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