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喽——!”
望舒食品厂的第一个发薪日,当会计拿着一叠厚厚的工资条,扯着嗓子喊出这句话时,整个生产车间,瞬间就沸腾了!
那几十个前几天还在为生计发愁的、国营厂的老工人们,此刻,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扔下手里的活儿,呼啦啦地全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激动、期盼和一丝丝的不安。
他们知道,这个月累死累活,干的活儿比过去一年都多。
可这奖金,这工资,到底能有多少?那个小小的“陈先生”画的大饼,真的能兑现吗?
“下一个,张大牛!”会计高声喊道。
一个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的汉子,紧张地搓着手,走了上去。他是在原料处理组,干的是最累的体力活,但也是计件最多的人之一。
会计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然后,用一种充满了羡慕和震惊的语气,高声宣布:
“张大牛!基本工资三十元,计件奖金七十二元五角!扣除饭费水电,实发工资——一百零一块八角!”
“哗——”
当“一百零一块八角”这个数字,从会计的嘴里蹦出来时。
整个车间,在经历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瞬间,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惊呼声!
一百块!
竟然真的,超过了一百块!
我的老天爷啊!
在这个年代,一个县长的工资,也不过才七八十块钱!
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一个月,竟然能挣到一百多块?!
这……这不是在发工资!
这是在发金子啊!
被叫做张大牛的汉子,整个人都傻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首到会计把那沓厚厚的、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味儿的钞票,塞进他那双粗糙的大手里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手里那沓沉甸甸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
“呜……”
这个五大三粗的、流血不流汗的汉子,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激动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更是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了无限希望的泪水!
“下一个,李翠花!”
“工资九十八块五!”
“下一个,赵建军!”
“工资一百零三块!”
……
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不断地从会计的嘴里报出来。
每一个拿到工资的工人,都和张大牛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抖。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沓足以改变他们整个家庭命运的钞票,一层又一层地,用手帕包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他们看向那个站在不远处,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小小身影时,那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仅仅是佩服。
那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神明般的崇拜!
“陈先生!您就是我们的活财神啊!”
“谢谢您!谢谢您让我们这些下岗工人,也能过上好日子!”
“以后您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您让我们打狗,我们绝不撵鸡!”
工人们自发地,将陈望舒团团围住,用最朴实、最真挚的语言,表达着他们最深的感激。
然而,巨大的财富,在带来巨大的幸福感的同时,也像一枚硬币的另一面,悄然催生出了新的问题。
一些仗着自己是从红旗县食品厂,第一批跟着陈望舒过来的“元老”工人,心态,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开始居功自傲,觉得自己是跟着“陈先生”一起打江山的功臣,身份,自然要比那些后来才招进来的本地工人,高人一等。
于是,车间里,开始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诶,那个新来的,你眼睛瞎了?这鱼刺没挑干净!想砸了我们陈先生的招牌是不是?”一个姓王的“元老”,正对着一个新来的、手脚有些慢的小姑娘,颐指气使地呵斥道。
“就是!干活毛手毛脚的!一点都不上心!”
这些“元老”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拉帮结派,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他们干活的时候,开始挑三拣西,把最累最脏的活儿,都推给新来的工人。甚至,有的人,开始消极怠工,上班时间聚在一起聊天,觉得反正自己是“功臣”,少干一点,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
车间的生产纪律,开始变得松散。
甚至,连产品的质量,都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不该有的波动。
作为“厂长”的陈建国和“副厂长”的刘秀娥,很快就发现了这些问题。
他们心里着急,也找那几个“元老”谈过几次话。
可他们俩,都是心软的老实人,又不懂什么管理。面对那些嬉皮笑脸、倚老卖老的“功臣”,他们根本就束手无策。
说重了,怕伤了人心,寒了大家的心。
说轻了,人家又阳奉阴-违,根本不当回事。
这个看似幸福的烦恼,就像一颗小小的毒瘤,开始在“望舒食品”这个高速发展的肌体上,悄然滋生,成为了工厂发展的第一个,内部隐患。
这天下午,矛盾,终于爆发了。
那个姓王的“元老”工人,在生产线上,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一个新来的、不怎么会说话的本地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他妈的会不会干活!让你把这筐鱼糜搬过去,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王元老指着小伙子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我这不是看那边还没准备好吗……”小伙子脸涨得通红,小声地辩解。
“还敢顶嘴了你!”王元老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火气一上来,竟然猛地一推!
“哐当!”
那一筐装得满满当当的、刚刚才捶打好的、雪白细腻的鱼糜,重重地翻倒在地,洒得到处都是!
这一下,浪费了至少十几斤的成品!
正在车间巡视的陈建国,看到这一幕,气得脸都青了,他快步走上前,沉声喝道:“王建军!你干什么!”
那个叫王建军的“元老”,看到厂长来了,非但没有一丝悔意,反而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哎哟,厂长,您可别吓唬我。不就是洒了点鱼肉嘛,多大点事儿啊。”
“再说了,”他瞟了一眼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工人们,故意拔高了声音,“我们可是从红旗县,就跟着小陈先生一起打江山过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这点小事,不至于上纲上线,搞得那么难看吧?”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那几个“元老”,也都跟着起哄。
“就是啊厂长,老王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都是自己人,批评两句就算了嘛。”
陈建国被他们这番话,顶得是面红耳-赤,下不来台。他气得浑身发抖,想发火,却又顾忌着那所谓的“情分”,一时间,竟然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整个车间的生产,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看他这个“厂长”,要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烂摊子。
就在场面极其尴尬,几乎要失控的时候。
一个清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
“谁说不至于?”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陈望舒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那里。
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缓缓地,走到那个还在撒泼耍赖的王建军面前。
她没有发火,也没有骂人。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话。
“王叔,你明天,不用来了。”
“你的‘苦劳’,我会让财务,一分不少地折算成钱,今天下班前,就补给你。”
“我们望舒食品厂,太小了,容不下您这尊……大功臣。”
那个叫王建军的“元老”,当场就懵了!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小女孩,竟然会如此的,不留情面!
他愣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那张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哭天抢地!
“哎哟喂!没天理了啊!老板卸磨杀驴了啊!”
“我辛辛苦苦跟着你从老家过来!没有我,能有你今天吗!你现在发达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了啊!”
“大伙儿都来看看啊!黑心老板欺负老实人了啊!”
他这一闹,周围那几个“元-老”也想跟着帮腔。
然而,陈望舒,却不为所动。
她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她只是转过身,缓缓地,走到了车间最显眼的那面墙壁前。
那面墙上,一首挂着一块用红布盖着的、大大的木板。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陈望舒伸出小手,将那块红布,“唰”地一下,扯了下来!
只见那块崭新的木板上,用宋体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望舒食品厂员工管理条例(试行版)】
下面,是一条一条,清晰无比的规章制度。
陈望舒拿起旁边的一根小木棍,重重地,点在了那第一条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凡入职者,皆为望舒员工,不分新老,只论贡献。”
“凡无故损毁公司财物,造成重大浪费者,无论功过,一律开除,永不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