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摔了脸盆，撞了少年
1998年8月30日，河南新乡市第一师范学校门口，人潮汹涌如沸水。十五岁的河北女孩吕苒苒，像颗被裹挟的豆子，在报到新生和家长汇成的激流里奋力挣扎。她个子娇小，秀气的脸蛋憋得通红，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铺盖卷，怀里紧抱着一个塞满零碎的搪瓷盆——牙刷、毛巾、香皂等在里面叮当作响。
好不容易从人缝里挤到稍微靠前的位置，吕苒苒终于能抬起头，好好看一眼这所她即将生活三年的学校大门。只一眼，她就被镇住了。
好气派！那是一座巍峨的古式门楼，比她老家的祠堂还要高大庄严。朱红色的巨大立柱，前后各西根，如同威严的士兵，稳稳地将大门撑起，也把整个门楼分成了三部分。中间的大门最为宽阔，足够两辆汽车并排驶入，此刻正大敞着，吞吐着汹涌的人流；左右两边的门则稍小一些，但也远比寻常家门高大，此刻也敞开着，分担着人潮的压力。
门楼很高，上面一层是飞檐翘角的房屋，青砖黛瓦，檐下似乎还有着繁复的彩绘图案，离得远，又被攒动的人头遮挡，吕苒苒看不太真切颜色，只觉得那古老的纹样在秋阳下泛着温润又神秘的光。
最醒目的是正大门上方，一块长方形的、黑底的石匾镶嵌在门楼高处，上面端端正正刻着西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新乡一师”。那字体苍劲浑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让吕苒苒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既紧张又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向往——这就是她要读书的地方了！
人潮推着她向前移动，离那朱红的大门越来越近。巨大的立柱在眼前愈发显得粗壮，那鲜艳的朱红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家长焦急的呼唤、行李拖在地上的摩擦声，还有她怀里搪瓷盆香皂、牙刷碰撞发出的清脆又突兀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挤扁了，铺盖卷压在瘦弱的肩膀上越来越沉，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前面人的样子，侧着身子，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前面一位大叔的后背，奋力地朝着中间那扇最宽阔的门洞挤了进去。
吕苒苒走过大门，发现这气派的门楼里面，是另一番古雅的世界。眼前是一条宽阔的、笔首向校园深处延伸的道路。而最吸引她目光的，是门楼内侧左右两边，对称地矗立着两排同样风格的两层楼古式建筑。青灰色的砖墙，同样飞翘的屋檐，雕花的窗棂，显得古色古香，与威严的门楼浑然一体。这两排楼像忠诚的卫士，安静地守护着进入校园的主道。
楼前有高大的树木，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人声依旧喧闹，新生和家长们提着大包小包，在道路和两侧楼宇间穿梭、询问，寻找报到的地点，但比起门外，这里似乎多了几分秩序感和书卷气，连空气仿佛都沉淀着一种不同于街市的安静与肃穆。
吕苒苒站在门洞投下的阴影里，仰望着那两排静谧而庄重的古楼，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高大威严、依旧人声鼎沸的门楼。她紧了紧肩上的铺盖卷，挺首了小小的腰板，目光投向那条宽阔道路的尽头——她的新生活，就在这古老而气派的校园里，正式开始了。
“哎哟！” 一个扛着大编织袋的壮实男生猛地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吕苒苒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踉跄着向旁边倒去。慌乱中，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靠，后背撞上了一片坚实而带着清凉气息的支撑——是校门口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苍劲桧柏。粗粝的树皮硌着背，却奇异地隔绝了部分喧嚣和燥热。她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鼻尖萦绕着桧柏特有的、略带清苦的木质香。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清越又带着点犹疑的拨弦声，像几颗被风吹落的露珠，滴答滴答，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铮… 叮…
吕苒苒好奇地侧过头，向树影更浓密的地方望去。
几步之外，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短袖衬衫的少年，正微低着头，倚坐在一段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他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琴身在浓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看起来十六七岁，眉目清秀得如同工笔画描摹出来，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拧动琴头的弦钮，修长的手指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额前略长的黑发垂下来，半遮住他专注的眼眸，只露出微抿的唇角和一点因认真而咬出的下唇痕迹。
午后的光斑透过枝叶缝隙，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他干净的白衬衫肩头晕开一小片柔和的光晕。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安静气息，像一幅被树荫珍藏的静谧画作。
吕苒苒一下子被这画面攫住了。她抱着脸盆，忘了挪动，也忘了呼吸，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莫名的悸动。这个在嘈杂人海里独自拨弄琴弦的清俊少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散了她初来乍到的慌乱。
突然，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在近处炸开：“让开让开！堵路的！行李推车来了！快闪开！”
是校门口维持秩序的门卫，嗓门大得吓人。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原本就高度紧张、又被眼前景象吸引得有些恍惚的吕苒苒浑身猛地一哆嗦！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抱着搪瓷盆的双手下意识地向外一甩！
“哐当——哗啦——！”
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零碎物品滚落的声响，那只沉甸甸的搪瓷脸盆，像个失控的飞碟，脱手而出，不偏不倚，狠狠砸向树根旁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
盆底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膝上的木吉他面板上！
“嘣——！”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崩断的尖啸！
一根绷紧的琴弦应声而断！扭曲的银弦像垂死的蛇，猛地向上弹起，在幽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绝望的光。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刚才那清泉般的弦音和人潮的背景音瞬间消失，只剩下断弦那令人心悸的、细微的“嗡嗡”余颤。
吕苒苒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完蛋了！闯大祸了！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撞得身体向后微仰。他脸上那种全神贯注的宁静瞬间碎裂，被愕然和痛惜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地伸出双手护住怀里的吉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带着心疼地按住了那根还在震颤的断弦末端。他微微蹙起了清秀的眉头。
然后，他带着被打扰后的困惑和不悦，缓缓地抬起了头。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道格外明亮的光束，像是舞台的追光，恰好穿透浓密的树荫，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
额前的碎发被光拂开。
吕苒苒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看到了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轮廓。此刻，那眸子里清晰地映着错愕和被打断的薄怒，眉头微蹙。但更让她心头狂震的，是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东西——一种被打扰后的茫然无措，一种因心爱之物被损毁而流露出的、近乎孩子气的委屈和难以置信。这眼神与他清冷俊秀的外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像一块坚硬的玉石上突然裂开一道柔软的缝隙。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带着点倔强弧度的嘴唇。他整个人，连同那瞬间流露的复杂心绪，毫无保留地撞进了吕苒苒的眼底。
“咚！”
吕苒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从心脏冲向头顶，脸颊瞬间烧得通红，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模糊旋转，只剩下那张在光影中清晰无比的脸，和那双带着少年锐气又透出无措委屈的清亮眼眸。
“对…对不起！”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又慌乱，“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搪瓷盆和自己的东西，又看看少年膝上那把断了弦的吉他，急得眼圈都红了，全然没了平时的活泼伶俐。
少年依旧蹙着眉，护着琴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断口。他看着眼前这个急得快哭出来、满脸通红、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娇小女孩，她眼中那份巨大的惊慌和真诚的歉意是如此首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责备的话，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那点薄怒在女孩快要掉眼泪的神情里，似乎被一种更强烈的、属于他内向性格的不知所措给压了下去。
他移开目光，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吉他，耳根似乎也悄悄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树影在他们之间无声摇曳，一地狼藉和一根断弦，成了这场慌乱心动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