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第三个黄昏,篝火坑里燃着被刻意压低的橘红色火焰。几根粗壮的枯松枝在火焰中缓慢地蜷曲、碳化,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独特焦香,以及…一种更浓重的、带着碱味的草木灰气息。
整个坳子靠近崖壁的平坦区域,被一层均匀铺洒的、灰白色的草木灰覆盖着。这是李承泽带着小雨,花了小半天时间,用破瓦罐从熄灭的火堆里一点点筛出来、再细细铺平的。灰烬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泛着冷光,如同给这片小小的避难所画上了一圈驱邪的符咒。
“虫子怕这个,”李承泽一边仔细地将最后一点灰烬撒在靠近小雨休息的岩石边缘,一边对旁边好奇看着的小雨解释,“尤其是晚上钻地缝的蜈蚣、蝎子,沾上灰就绕道走。” 小雨(小石头)蹲在旁边,小脸被火光照得有些红润,几天前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惊悸似乎被山间清冷的空气和溪水冲淡了些许。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上尚有余温的灰烬,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层白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哥哥,轻轻“嗯”了一声。
坳口的防御是王五的领域。他那只缺了两指的手,此刻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灵巧和力量。在坳口最狭窄、被两块巨大山岩天然夹住的位置,他用找到的坚韧藤蔓和手臂粗的枯枝,布置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拒马”。藤蔓巧妙地缠绕在岩石缝隙和埋入土中的木桩上,形成数道高低错落的绊索,枯枝则削尖了顶端,斜插在绊索之后。这玩意儿对付大队人马自然不行,但足以让黑暗中冒失闯入的野兽或一两个心怀叵测的溃兵吃个大亏。
在通向溪水的小径两侧稀疏的灌木丛里,王五还布下了几个简单的套索陷阱。用柔韧的细藤和削尖的硬木签子做成触发机关,上面覆盖着薄薄的落叶和浮土。他演示给负责警戒的老兵钱老黑和李大眼看,动作干净利落:“看仔细了,落脚点避开这些地方。有东西踩中,签子会弹起来扎脚脖子,藤索会套住脚踝拖倒。”
钱老黑看着那闪着寒光的木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被荆棘划开、撒了盐后正在结痂的伤口,咧嘴露出一个带着凶悍的笑:“狗日的,够阴!老子喜欢!”李大眼则看得心惊肉跳,连连点头。
而此刻坳子里最鲜活的气息,来自那条泠泠作响的小溪边。
小雨(小石头)正挽着过于宽大的裤腿,赤着脚,小心翼翼地站在冰冷的溪水里。清澈见底的溪水刚没过她的脚踝,冻得她小小的脚趾头微微蜷缩着。她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盯着水流冲刷过的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下方。一只半个巴掌大、青灰色的石蟹,正挥舞着小小的螯足,笨拙地试图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别动…别动…”小雨屏住呼吸,用一根细细的、前端分叉的树枝,极其缓慢地靠近。就在那石蟹似乎察觉到危险,猛地想缩回石缝的瞬间!
“噗!”
树枝的分叉精准地卡住了石蟹的背壳边缘!小雨惊喜地低呼一声,手腕一翻,用力一提!那只惊慌失措、徒劳挥舞着螯足的石蟹便被提出了水面,水滴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哥!王五哥!看!我又抓到一只!”小雨兴奋地举着树枝,朝着篝火边的方向喊,小脸上洋溢着几天来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喜悦光彩。那只粗糙的木拐被她小心地靠放在溪边干燥的石头上。
李承泽闻声抬起头,看着妹妹沾着水珠、在暮色中闪闪发亮的小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他笑着点点头:“小雨真厉害!”
王五正用他那把小猎刀处理一只被套索陷阱意外捕获的野兔,闻言只是抬了抬眼,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那只缺指的手握着刀,剥皮、剔骨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滞。
老孙头叼着空烟斗,靠在一块被火烤得微温的石头上,眯着眼看着溪边雀跃的小雨,又看看篝火旁忙碌的李承泽和王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吧嗒了一下嘴,仿佛在回味并不存在的烟味。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轮清冷的秋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山坳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辉。篝火成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破瓦罐架在火堆旁的石头上,里面炖着王五处理的兔肉块,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混合着白天采摘的几把微涩却清香的野菜。旁边还烤着几条用树枝串起来的、小溪里摸上来的小鱼和小虾,表皮被烤得焦黄,散发出的香气。那只可怜的石蟹,最终也难逃被投入瓦罐的命运。
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深山的寒意,也暂时熨帖了紧绷的神经。众人围着篝火,沉默地分食着这难得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晚餐。兔肉炖得酥烂,虽然缺少油盐(那包珍贵的盐被王五严格控制着用量),但肉香混合着野菜的清香,己是人间美味。小鱼小虾烤得焦香酥脆,连骨头都能嚼碎咽下。小雨捧着李承泽给她盛的一小碗热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暖的食物下肚,让她苍白的小脸也透出些血色。
饭后,篝火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跃。钱老黑、李大眼几个老兵,经过几日休整,又填饱了肚子,精神恢复不少,正低声交流着一些战场上的粗鄙笑话,试图冲淡心头的阴霾。老孙头依旧叼着空烟斗,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王五则沉默地检查着他的短矛和小猎刀,确保每一寸刃口都在最佳状态。
李承泽看着坐在自己身边、抱膝望着火焰发呆的小雨,心中一动。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在篝火旁被草木灰覆盖的空地上,抹开一小片平整的灰面。
“小雨,”他声音温和,“哥教你点东西。”
小雨茫然地转过头。
李承泽用树枝的尖端,在灰白的草木灰上,端端正正地划下几个符号:“一 一 得 一”。他指着这几个字,清晰地念道:“一一得一。”
小雨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地上奇怪的符号,又看看哥哥。
“跟我念,一一得一。”李承泽耐心地重复。
“一…一…得…一?”小雨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稚嫩而清脆。
“对!”李承泽鼓励地笑了,又在旁边写下:“一二得二”。“这是二,一二得二。”
“一…二…得…二?”小雨努力地跟着念,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觉得这比抓螃蟹难多了。
李承泽继续写下去:“一三得三”、“一西得西”……他写得很慢,念得很清晰。小雨起初有些磕巴,但在哥哥一遍遍的耐心引导下,渐渐能跟上节奏,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山坳里响起:
“一五…得五…”
“一六…得六…”
“一七…得七…”
“一八…得八…”
“一九…得九…”
当念到“一九得九”时,小雨似乎找到了某种规律,声音也流畅自信了一些,小脸上甚至露出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她抬起沾了点灰的小脸,看向哥哥,大眼睛亮晶晶的。
“好!小雨真聪明!”李承泽毫不吝啬地夸奖,揉了揉妹妹枯黄的短发。他接着在灰烬上写:“二二得西”。
“二二…得西?”小雨跟着念,然后疑惑地问,“哥…为啥两个二就是西了?”
李承泽一愣,随即笑了。他放下树枝,从旁边捡起几颗大小差不多的小石子:“来,你看。”他把两颗小石子放在小雨面前,“这是一份,两颗。”他又放两颗在旁边,“这是第二份,又是两颗。加起来,是不是西颗?”
小雨看看左边两颗,又看看右边两颗,伸出小手把它们拢到一起,认真地数着:“一、二、三、西…真的是西颗!”她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二二得西!哥,我懂了!”
兄妹俩一个教,一个学,沉浸在一种与这残酷乱世格格不入的宁静氛围中。篝火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崖壁上,放得很大,微微摇曳。
“啧啧啧…” 一个带着浓重调侃意味的咂嘴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老孙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浑浊的老眼看看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又看看一脸认真的李承泽和懵懂的小雨,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喷出一股带着隔夜饼子味的气息:“嘿!真他娘的稀罕!一群泥腿子里头,还蹦出个真秀才了?李二小子,你这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啊?教丫头念这劳什子…啥子…九九歌?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枪?”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老兵油子特有的粗鄙和戏谑,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钱老黑、李大眼几个老兵也停下闲聊,好奇地看了过来。王五擦拭刀锋的动作也微微一顿,抬起眼皮。
李承泽的脸颊有些发烫。在这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乱世里,教人读书识字,确实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他抿了抿嘴唇,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小雨却像是被老孙头的话冒犯了,她猛地抬起头,小脸绷紧,大眼睛瞪着老孙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脆生生地反驳道:“我哥教我的!这个…这个九九歌,有用的!刚才…刚才数螃蟹腿,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螃蟹就是…就是八加八…”她卡壳了,小脸憋得通红,求助似的看向李承泽。
李承泽心中一暖,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却清晰:“两只螃蟹,就是二八一十六,十六条腿。” 他看向老孙头,目光坦然:“孙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挡刀枪。但它能让人脑子清楚点,算东西快一点。在这鬼地方,多算清楚一口粮,多算明白一条退路,或许…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老孙头脸上的戏谑笑容微微一滞。他浑浊的老眼盯着李承泽看了几秒,又看看地上那些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神秘的符号,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过头去,用力地吧嗒着空烟斗,仿佛要把那并不存在的烟味吸进肺里。
钱老黑挠了挠脸上的刀疤,嘟囔道:“算账?老子当年在营里,管库的军需官那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最后还不是克扣得兄弟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有个屁用!”
李大眼则若有所思:“算清楚点…倒也是。要是能算算山下那帮狗日的乱兵啥时候过去…”
赵铁柱和孙石头依旧沉默,只是看着地上那些符号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东西。是好奇?是茫然?还是…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另一种秩序的微弱向往?
王五低下头,继续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小猎刀。锋利的刃口映着跳跃的火光,在他那只缺指的手掌间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擦拭的动作,依旧稳定而有力。
山坳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溪水泠泠的流淌声。李承泽轻轻抹平了灰烬上的那些符号。小雨靠在他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开始打架,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着:“一八得八…一九得九…”
李承泽轻轻将妹妹揽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腿,用一件破旧的单衣盖住她小小的身体。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坳口,投向山下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广袤大地。
山下,并非一片漆黑。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几处不同方向的天空,依旧跳跃着暗红色的光晕!
篝火的橘红光芒,温暖着这小小的山坳,映着王五布下的冰冷陷阱,也映着地上刚刚被抹去的、属于“一一得一”和“九九八十一”的文明印记。这微弱的光明,在这无边无际的、燃烧着烽烟的黑暗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李承泽抱着熟睡的妹妹,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他的目光,在篝火的温暖与山下烽烟的残酷之间,缓缓移动。那只按在妹妹肩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活下去。在这文明的碎片与野蛮的烈火交织的缝隙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