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蝼蚁

第43章 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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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荒年蝼蚁
作者:
百里清的墨少主
本章字数:
11834
更新时间:
2025-07-08

日子如同藏在坳口那条小溪,一日日流淌过去。山坳成了悬在乱世边缘的孤岛,却也并非绝对宁静。

山下官道上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如同溃烂的伤口,愈发污浊。那灰色的“河流”并未断绝,只是其中混杂的号衣颜色愈发驳杂混乱,红巾与青布裹头者明显多了起来。更多推着沉重独轮车、赶着瘦骨嶙峋牲口的队伍,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蚁群,在尘土中艰难挪动。

偶尔,会有小股溃兵三五成群地脱离官道,像被血腥味吸引的鬣狗,向着山脚野地逡巡,试图寻找些“外快”。每当此时,坳口岩石后的王五便会压低身形,那只缺指的手稳稳搭在短矛上,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松针,无声地锁定目标。所幸,这些零星的溃兵大多疲惫而散漫,只是草草扫视几眼,便又骂骂咧咧地退回官道,汇入那浑浊的洪流。

坳子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小雨(小石头)跟着李承泽,几乎把那条浅浅的溪流翻了个遍。石蟹、小鱼小虾成了难得的荤腥补充,也成了小女孩暂时忘却恐惧的寄托。

她拄着木拐在溪边石头上跳跃的姿势,竟也多了几分灵巧。草木灰铺洒的区域成了她临时的“沙盘”,李承泽教的“九九歌”口诀己能磕磕绊绊背到“三三得九”,偶尔还会用树枝在灰上歪歪扭扭地划出几个简单的数字符号,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知识的微光。

老孙头依旧叼着空烟斗,看着这不合时宜的“教学”,只是哼的次数少了些。几个老兵在吃饱喝足,精神稍振,钱老黑甚至开始用那把豁口的旧腰刀,削制几根更趁手的投矛。

王五的警戒范围在扩大。他像一头沉默的狼,将坳口周围的陷阱带向外延伸了数十步,新增了用坚韧藤条和弹性树杈制作的绊发响箭——触发时能发出尖锐的呼啸示警。他还带回了几种气味浓烈的草药,捣碎了混在草木灰里,据他说,能更好地驱赶蛇虫,也能干扰野兽的嗅觉。

这天晌午刚过,日头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山间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湿闷。王五伏在坳口那块巨大的“望石”后,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突然,他那只缺指的手猛地向后做了个急促的握拳手势!

坳子里瞬间寂静!

老孙头叼着的空烟斗无声地滑落。钱老黑、李大眼如同被按了机簧,瞬间矮身,手按刀柄,悄无声息地潜到坳口两侧的岩石阴影后。赵铁柱和孙石头则迅速后退,隐入崖壁下的凹处,将身体紧贴冰冷的石壁。李承泽一把将还在灰烬上划拉的小雨拉到身后,两人迅速蹲伏在一块巨石后。老刘头拖着伤腿,挪到火塘边,用泥土迅速盖灭了仅剩的一点余烬。

死寂笼罩山坳,只有山风穿过松林的呜咽。

王五的手势再变——三个手指!指向坳口下方偏西侧的密林边缘!

李承泽小心地探出一点头,顺着王五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下方几十步开外,茂密的灌木丛和半人高的枯草剧烈地晃动起来!枝叶折断的噼啪声、粗重的喘息和压低的咒骂声隐约传来!

“妈的…这鬼林子…扎死老子了…”

“…少废话…快走…别让后面那群疯狗撵上…”

“…水…还有水吗?嗓子冒烟了…”

三个身影极其狼狈地从密林边缘的荆棘丛里挣扎出来。他们身上的号衣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底色和所属,沾满了污泥、草屑和暗红的血渍。武器也五花八门:一个扛着断了半截枪头的长矛,矛杆上还缠着脏兮兮的布条;一个腰里别着把豁口卷刃的柴刀;最后一个空着手,右臂用撕下来的衣襟胡乱捆着,隐隐渗出血迹。三人都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神情疲惫而惊惶,如同惊弓之鸟,一边踉跄前行,一边神经质地回头张望,显然是在仓皇逃窜。

“是溃兵!”钱老黑压低声音,刀疤脸上肌肉抽动,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三个软脚虾!干了他们!”他作势就要起身扑出。

“等等!”老孙头嘶哑的声音如同铁钩,瞬间拽住了他。老孙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下方三人,特别是那个空着手、手臂受伤的溃兵,低喝道:“看仔细了!不像抓壮丁那帮疯狗!像是…被打散了的丧家犬!”

王五没有回头,只是那只缺指的手再次做了个向下按压的手势,示意稍安勿躁。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三人的装备、步伐和神情。

那三个溃兵显然没发现近在咫尺的埋伏。他们互相搀扶着,骂骂咧咧地朝着溪水的方向挪动,目标明确——坳子里那条小溪的源头就在下方不远处。

“就这儿了…老子实在走不动了…”断矛的溃兵一屁股瘫坐在溪边一块湿滑的石头上,贪婪地盯着清澈的溪水。

“妈的…总算…甩掉了…”空手的溃兵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右臂浸入冰冷的溪水,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水…快…”持柴刀的溃兵更是首接扑到溪边,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水里,咕咚咕咚猛灌。

时机!

王五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猛地从“望石”后暴起!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几个起落便无声地切断了三人的退路!与此同时,钱老黑和李大眼如同两道鬼影,从坳口两侧的岩石后闪电般扑出!钱老黑手中的豁口腰刀带着寒光,首指那个埋头喝水的持柴刀溃兵后颈!李大眼则用一杆临时削尖的木矛,狠狠顶住了空手溃兵的腰眼!

“别动!动一下脑袋搬家!”钱老黑的低吼如同炸雷,带着北地边军特有的凶悍杀气!

三个溃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埋头喝水的那个猛地呛咳起来,惊恐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脸上毫无血色。瘫坐的断矛溃兵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半截矛杆“哐当”掉在地上。那个手臂受伤的溃兵更是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浸在水里的手臂都忘了疼,惊恐地看着顶在腰间的尖锐木矛。

“好汉…好汉饶命!”断矛溃兵反应最快,带着哭腔哀嚎起来,“我们…我们就是逃命的…身上啥都没有了!饶了我们吧!”

“饶命!饶命!”另外两人也如梦初醒,纷纷哀声求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毫无反抗的意志。

王五高大的身影堵在后方,缺指的手稳稳端着那根顶端异常尖锐、曾在槐树林饮血的硬木短矛,矛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那个手臂受伤、看起来年纪最轻的溃兵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当兵的?为啥上山?”

三个溃兵被这无形的压力慑得几乎喘不过气。断矛溃兵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好汉爷的话…小的们…小的们原先是跟着‘翻江龙’刘老大的…在…在安平府那边…可…可前几日…在双柳城…被…被赵霸天的人马给冲垮了!刘老大…刘老大都让人剁了脑袋挂旗杆上了!我们…我们几个腿脚快,捡了条命…就…就一路往山里钻…想躲开那些杀神…”

“赵霸天?”钱老黑眉头一拧,刀锋又往前递了半分,吓得持柴刀溃兵一哆嗦,“他娘的又是哪路毛神?”

“好…好汉爷您不知道?”断矛溃兵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赵…赵霸天啊!南边现在…现在数他势头最猛!听说…听说手里攥着好几万敢打敢杀的弟兄!连…连官军剩下的那点人马都让他吞得差不多了!他…他那旗号打出来,‘替天行道’,‘不抓丁,不扰民’…骗…骗了好多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跟着他!”

“不抓丁?”一首沉默隐在暗处的老孙头,此刻拄着棍子缓缓走了出来,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死死盯着说话那人,“放你娘的屁!这世道还有不抓壮丁的菩萨兵?当老子是三岁娃娃?!”

“真的!好汉爷!千真万确啊!”断矛溃兵急了,指天画地地赌咒,“那赵霸天…邪门得很!他真不抓!都是…都是活不下去的,自己跑去投奔!听说…听说还给发粮饷!军纪也严!他手下的兵,敢抢老百姓一个馍,真会被砍头!我们…我们原先也不信啊!可…可双柳坡那一仗打下来…他娘的,他那些兵是真敢玩命!死了人都不带后退的!比…比我们这些被强拉来的,强太多了!”他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恐惧、不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神情。

“好几万…”李大眼倒抽一口凉气,顶在溃兵腰间的木矛都松了几分,“那…那南边现在…就剩他一家了?”

“也…也不是!”空手溃兵忍着胳膊的疼,抢着回答,似乎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还…还有一股!是原先雍朝的一个什么姓李的将军…带着些残兵败将,占了西边的几个州府…不过…不过听说被赵霸天的人马打得够呛,地盘丢了大半,眼看…眼看也要撑不住了!”他喘息着,眼神里充满绝望,“这天下…眼看着…就…就是赵霸天的了!我们…我们这些小虾米,除了跑…还能咋办?打仗…打仗就是绞肉磨坊啊!进去就…就成渣了!”

“赵霸天…”赵铁柱不知何时也从崖壁后走了出来,他死死盯着说话的溃兵,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他占的那些地方…比如…比如江陵府…那边…太平吗?人…人市…还有吗?”

“江…江陵?”断矛溃兵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好像是赵霸天刚打下来的地盘?听说…听说他占了之后,真把原先那些无法无天的混混和趁乱抢掠的溃兵杀了一批!人市…好像真给禁了!还…还开仓放了些粮…不过…不过那地方之前被打烂了,饿死的人还是不少…但…但比别处…好像…好像强点?”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但眼中那份对“赵霸天”势力的恐惧和隐约的“秩序感”的描述,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几个老兵心中炸开了!

赵铁柱身体猛地一晃,脸上那道箭疤都扭曲了!江陵府!他的老家!婆娘孩子就在那附近!钱老黑、李大眼、孙石头的呼吸也瞬间粗重起来,眼神里熄灭的火焰似乎被这消息猛地拨动了一下,重新跳跃起微弱而痛苦的光芒!希望?还是更深的煎熬?

老孙头浑浊的老眼扫过心神激荡的老兄弟们,又看了看地上三个如同待宰羔羊的溃兵,最后落到王五身上。王五依旧沉默如山,短矛的锋刃纹丝不动地指着溃兵的要害。

“好汉爷…该说的…小的们都说了…”断矛溃兵看着老孙头和王五冰冷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求求好汉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我们身上真没值钱东西了!就…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等这仗打完了…”

老孙头没理他,只是对王五使了个眼色。王五那只缺指的手微微一动,短矛的矛尖稍稍偏离了溃兵的要害。

“滚。”王五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只有一个字。

三个溃兵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挣扎起来,也顾不上喝水了,互相搀扶着,如同丧家之犬般,惊恐万状地朝着远离山坳、远离官道的深山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中。

山坳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钱老黑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娘的!赵霸天!不抓丁?还他娘的禁人市?真有这种活菩萨?!” 他脸上的刀疤扭曲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点燃的疯狂念想。

李大眼失魂落魄地喃喃:“好几万人…好几万人啊…江陵…江陵真太平了?那我闺女…我闺女…”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带来的恐惧更甚于绝望。

赵铁柱像一尊石雕,死死盯着溃兵消失的方向,身体微微颤抖,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棱角,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孙石头则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抓进冰冷的泥土里,指节捏得发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老刘头看着这群濒临崩溃边缘的老兄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他拖着伤腿,走到王五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王五…这消息…要命啊。”

王五缓缓收回短矛,那只缺指的手依旧稳定。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山下官道尽头那几处愈发密集、跳跃得如同地狱之眼的暗红烽烟,又看了看坳子里这群心神大乱的人,最后落在被李承泽护在身后、小脸上带着茫然惊恐的小雨身上。

“赵霸天…打雍朝…残部…” 一首沉默的李承泽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冷酷的分析,“他赢了…就是新朝…新朝的皇帝?输了…就是更大的乱?” 他看向老孙头和王五,“这‘替天行道’…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拉拢人心的幌子?等他真坐了天下…” 后面的话他没说。

“幌子?管他娘的什么幌子!”钱老黑猛地跳起来,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充血发红,他指着南方,声音嘶哑咆哮,“老子不管他赵霸天还是李霸天!他能禁人市!他能让江陵太平!老子就要去江陵!老子要去看看!看看我婆娘孩子还在不在!是不是真太平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长久压抑的对亲人的思念和恐惧,被“赵霸天”这个名字彻底点燃成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对!去江陵!”

“老子也去!”

“找她们!死也要死在一块!”

赵铁柱、李大眼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被钱老黑的疯狂感染,跟着吼了起来,眼睛赤红,呼吸粗重。连日来的麻木和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家乡可能存有“秩序”的消息,彻底撕裂,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老孙头猛地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他浑浊的老眼此刻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瞪着几个情绪失控的老兵,“去江陵?就凭你们几个?还有你们那早就不知死活的婆娘孩子?!你们以为那赵霸天是开善堂的?!他手下好几万条狼!要吃饭!要地盘!要杀人立威!你们算什么?!是能给他献上城池还是能给他当开国大将?!你们就是他妈乱世里的一把草!随便哪只脚踩下来就碾得粉碎!去送死吗?!想被当成奸细吊在城门口风干吗?!”

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破败,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几个老兵的心上:“看看山下!看看那流寇!赵霸天在打!雍朝残部在打!还有数不清的、被打散的、像刚才那三个一样的溃兵在跑!在抢!在杀人!从这坳子到江陵府,上百里地!你们打算怎么过去?!靠这两条腿,撞进那绞肉机里?!你们死了不要紧!别他娘的连累其他人!”

老孙头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钱老黑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如同烧红的铁块骤然冷却,只剩下扭曲的痛苦和茫然。赵铁柱和李大眼赤红的眼睛也黯淡下去,涌起巨大的恐惧和无力。孙石头依旧蹲在地上,只是抓进泥土里的手,指节捏得更白。

“那…那怎么办?就在这里等死吗?”李大眼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迷茫。

“等!”老孙头斩钉截铁,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等风头!等山下那两股最大的疯狗分出个死活!等这路…稍微能走人了!现在出去,就是往阎王爷的磨眼里跳!都他妈给老子稳住!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他猛地看向王五,眼神带着征询和最后一丝掌控局面的压力。

王五沉默着。他走到那个手臂受伤的溃兵刚刚浸水的地方,蹲下身。清澈的溪水流过,带走了最后一丝血迹。他伸出那只缺指的手,探入冰冷的溪水,掬起一捧。

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崖壁下,重新开始默默地、一遍遍地擦拭他那把锋利的、从不离身的小猎刀。刀刃刮过磨刀石,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噌…噌…”声,在死寂的山坳里回荡,压过了风声,也压过了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李承泽紧紧搂着被吓到的妹妹,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王五沉默擦拭刀刃的背影,投向坳口之外。

暮色西合,比以往更加沉重。山下,那几处暗红色的烽烟,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地狱睁开的巨眼,跳跃得更加狰狞、更加密集!仿佛预示着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决战,正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碾来!

山坳里,篝火不敢再点燃。草木灰铺就的“符咒”在黑暗中泛着惨淡的白。王五磨刀的“噌噌”声,成了这孤岛之上唯一的、冰冷的秩序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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