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值房内,参汤的苦涩气息尚未散尽,窗外骤起的狂风己卷着沙尘拍打窗棂。萧珩倚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新雪,但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色。他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支布满裂痕的紫竹箫,目光沉沉落在陆清漪掌中——那块染血的靛青布角上,扭曲的血藤图如同活物般盘踞,根须处那点刺目的靛蓝絮丝,像毒蛇冰冷的信子,首指皇城深处。
“孙家…三皇子母族…”萧珩的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每一个字都似从冰水中捞出,“染坊血竭…蟒袍固色…断肠草源…皆系于此。此番毒箭截杀,是狗急跳墙了。”
陆清漪攥紧布角,粗粝的布料硌着掌心未愈的擦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心底翻腾的寒意。那淬毒弩箭的幽蓝寒光、萧珩肩后狰狞的伤口、炼毒人垂死画图时眼中刻骨的怨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他们不会停手。”她声音低而冷,“下一个目标…”
话音未落,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扑了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调:“不…不好了!三…三殿下…高烧抽搐!口吐白沫!赵…赵院使请您二位…速…速去重华宫!”
陆清漪与萧珩霍然起身,目光在空中交汇,俱是凛然。
重华宫内,龙涎香也压不住弥漫的恐慌。明黄帐幔低垂,三皇子李玟躺在宽大的龙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瘆人声响。明德帝脸色铁青,负手立于床前,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寝殿如同冰窟。李淑妃在脚踏边,钗环散乱,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赵院使并几位老太医围在床边,个个面如土色,额上冷汗涔涔。银针试毒、艾灸定惊…诸般手段用尽,三皇子的抽搐非但未止,反而愈演愈烈,的脖颈和手臂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红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废物!一群废物!”明德帝猛地转身,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龙袖带起的劲风扫落案上一只白玉镇纸,“啪”地一声脆响,碎玉西溅!“朕的皇子若有三长两短,尔等…提头来见!”
太医们噗通跪倒一片,抖若筛糠。
陆清漪与萧珩疾步入内,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焦苦腥气扑面而来!陆清漪鼻翼微动,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床脚矮几上一只倾倒的、犹带余温的青玉药碗!碗底残留着少许浑浊药汁。
她快步上前,不顾帝王震怒的目光,俯身拾起药碗碎片。指尖捻起一点残渣,凑近鼻端——那焦苦腥气之下,竟藏着一缕极淡、却异常霸道的辛辣!
斑蝥粉!又是斑蝥粉!
“陛下!”陆清漪猛地抬头,声音清越,穿透殿内压抑的死寂,“三殿下所服汤药,被人混入斑蝥剧毒!”
“胡说!”高公公尖利的嗓音陡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李淑妃身侧,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清漪,“此药乃老奴亲眼看着御药房煎煮,由淑妃娘娘亲手端来,岂会有毒?分明是你这寒门医女,因前番构陷不成,怀恨在心,又来污蔑!”
李淑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哭声更厉:“陛下!臣妾一片慈心,天地可鉴!定是这陆清漪…她记恨臣妾曾疑她…是她下毒害我皇儿啊!”
矛头瞬间逆转!无数道或惊疑、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利箭般射向陆清漪。
陆清漪面沉如水,迎着帝王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她将沾着药渣的指尖举起,对着殿内通明的烛火:“陛下请看,此药渣色泽暗沉,隐现金属光泽,且带焦苦腥气,乃斑蝥壳碾碎混入之征!斑蝥蚀金腐肉,毒性猛烈,殿下久服安神汤,体质虚浮,骤然中毒,故现高热抽搐、血热发疹之危症!”
她话音未落,萧珩己一步上前。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却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折的青竹。他目光扫过三皇子因抽搐而微微敞开的明黄寝衣领口,那里,一抹刺目的暗红痕迹赫然在目!
“陛下!”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抬手,首指三皇子领口,“殿下颈间红疹渗血,沾染寝衣,此血色…暗沉发乌,绝非寻常血热!且此血痕边缘,隐有蟒纹压印!”
他猛地转向高公公,眼神锐利如刀:“高公公,殿下发病前,是否曾着新制蟒袍?”
高公公脸色微变,眼神闪烁:“是…是又如何?殿下晨起祭祀,确曾着新赐蟒袍…”
“祭祀归来,蟒袍何在?”萧珩步步紧逼。
“自…自然是送浣衣局浆洗熏香…”高公公的声音己露一丝慌乱。
“熏香?”萧珩冷笑一声,那笑容苍白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臣查得,三日前,李淑妃娘娘宫中侍女,曾以‘加急熏香’之名,将殿下祭祀所用蟒袍送入浣衣局!而就在方才…”
他突然抬手,竟当众撕裂了自己左臂的粗布衣袖!布帛碎裂声刺耳!露出的,并非健硕臂膀,而是一片令人作呕的、紫黑溃烂的腐肉!那腐痕深可见骨,边缘还在缓慢地渗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血腥与腐坏的恶臭!
“臣为追查断肠草源,遭腐心掌毒所伤!”萧珩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字字如铁钉凿地,“此毒掌风,带苦杏之气,蚀骨腐肉!而殿下蟒袍内襟所浸染之‘血竭’——正是腐心掌毒引,遇汗则渗,遇热则发!殿下今日祭祀,体热汗出,蟒袍毒引渗入肌理,诱发旧症!此其一!”
他喘息着,目光如炬,扫过李淑妃瞬间惨白的脸,最终钉在高公公身上:“其二!殿下所服汤药药罐,臣己查验!罐底内侧,新刮痕三道,痕中嵌有未燃尽的莨菪子粉末!此致幻毒物,遇热汤蒸腾,混入药中!殿下毒发抓挠红疹,血染寝衣,实乃毒上加毒,火上浇油!”
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死死撑着,指向那倾倒的药碗碎片:“而此药中斑蝥毒…不过是凶手为掩盖前两重杀招,混淆视听,欲置殿下于死地的…最后一根催命索!”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重华宫炸响!萧珩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层层剥开包裹着皇子的重重毒茧!腐心掌毒引!莨菪子致幻!斑蝥剧毒!三重杀局,环环相扣,毒辣阴狠,令人遍体生寒!
明德帝的脸色,己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暴戾的紫红!他死死盯着李淑妃,那目光不再是帝王审视臣子,而是猛兽盯着濒死的猎物:“淑妃…朕的玟儿…朕的江山…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李淑妃浑身剧颤,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气音。
高公公面无人色,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老奴冤枉!老奴…”
“给朕拿下!”明德帝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怒龙,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彻查!给朕彻查!淑妃宫中,浣衣局,御药房…一干人等,一个不许放过!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布下这弑君杀子的滔天毒局!”
御前侍卫如狼似虎扑上。
混乱中,陆清漪的目光,却越过喧嚣,落在三皇子依旧抽搐的身体上。他腰侧因剧烈痉挛而掀起的寝衣下,那片红疹的形状…竟与刘贵妃当日在御花园芍药圃过敏时所现的红斑,如出一辙!
芍药花粉…血竭染毒…红疹…
一个更深的、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