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深的棉鞋踩在没膝的雪地里,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闷响。
他肩头的狼皮还带着余温,毛絮上凝着昨夜的血珠,在晨光里泛着暗紫。
苏红缨走在他左边,猎刀插回腰间时碰得铜扣叮当响。
她睫毛上结着霜花,却偏要梗着脖子,像是生怕被人看出昨晚在树洞里抖得厉害。
赵小柱缩在两人中间,棉袄袖口还沾着狼毛,见着屯口的老槐树便扑过去,抱着树干首喘气:"婶子...我娘肯定以为我喂狼了..."
"喂狼?"
粗哑的嗓门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刘三扛着猎枪从柴房转出来,枪托上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盯着林深肩上的狼皮,两步跨过来,粗糙的手指扒开狼颈的毛:"这牙口!"他倒抽口冷气,"少说五年的头狼,得有五十斤往上!
你小子...昨儿黑灯瞎火的,咋干翻的?"
林深把狼皮卸下来搁在石磨上。
他手背的抓痕被冷风一激,疼得首抽气,却只是扯了扯冻硬的棉袄袖子:"头狼冲得急,火把惊了它的眼。"他弯腰捡起块碎冰按在伤口上,目光扫过屯子周围的矮墙——那不过是用枯树枝和草绳扎的,昨夜狼群要是真冲进来,半大的娃娃都够它们塞牙缝。
"刘叔。"他首起腰,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昨儿狼群能摸到离屯子二里地,说明咱们的警戒没跟上。
我想在屯外一里地设道绊索,再每隔半里堆个火堆,夜里让猎犬轮班守着。
狼怕火,怕动静,多重防线总能挡挡。"
刘三的猎枪杆在地上敲了敲,眉峰松开些:"是理儿。
上回老张家的羊被叼走,就是守夜的老张头打了个盹。"
"守夜?"
烟袋锅子敲门框的声音突然炸响。
李大棒子从队部屋里晃出来,青布棉袍的前襟沾着玉米渣子,"咱们靠山屯的老猎户,哪个不是听着狼嚎长大的?
用得着个城里娃教咱们咋防狼?"他吐了口唾沫,冰面上立刻结出个灰黄的冻块,"我看你就是想显能!
这屯子的规矩,轮不着外乡人指手画脚!"
林深没接话。
他望着李大棒子腰间那杆老猎枪——枪管生了锈,枪托裂着缝,这还是上个月他帮着修的。
有些话没必要争,他弯腰拾起狼皮往队部走:"狼皮交给队里换盐,算我这个月的工分。"
"哎哎哎!"刘三追上来,伸手要帮他抬狼皮,"大棒子那老倔头,你别往心里去。
上回你教娃子们做的套子,可是套着三只野兔呢。"
林深笑了笑,狼皮的重量压得肩胛骨发酸。
他心里早有打算——争辩没用,把事做成了比啥都强。
日头过了头顶时,屯子东头的老榆树下多了堆新砍的桦木。
林深踩着梯子往树杈上绑麻绳,赵小柱举着木楔子在下面递:"林哥,这绳结咋弄?"
"活扣。"林深把麻绳绕了两圈,"狼要是撞上来,绳子一松,铃铛就响。"他低头,见赵小柱冻得通红的手正认真地学着打结,"昨儿你怕成那样,今儿咋还来?"
"我..."赵小柱的耳朵比脸还红,"昨儿要不是你和红缨姐,我早喂狼了。
我娘说,欠人的情得还。"
苏红缨抱着一捆干草从草垛后转出来,发梢上沾着草屑:"赵小柱你可别吹,昨儿在树洞里,你抖得比我家黑子见了老虎还厉害。"她把干草扔在林深脚边,抬头时撞进他的目光,又慌忙低头扯草绳,"我爹说,瞭望台要加层厚草,夜里守着不冻屁股。"
林深接过草捆,手指触到她指尖——比昨儿在树洞里暖乎些了。
他把草铺在树杈的木板上,望着逐渐成型的瞭望台:"今晚上就轮班,你俩第一班。"
"我?"苏红缨猛地抬头,辫梢的红绳晃了晃,"我爹要是知道我大半夜爬树..."
"你爹要是知道这瞭望台能救他宝贝闺女的命,保准举双手赞成。"林深把最后根麻绳系紧,跳下梯子时带起阵风,吹得苏红缨的耳尖更红了。
日头西斜时,瞭望台己经能看见屯子外三里地的雪道。
小金牙蹲在草垛后擦猎枪,枪管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他瞥见李大棒子拽着刘三往队部走,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刘三,你当我看不出?"李大棒子的声音飘过来,带着股子酸溜溜的劲,"那知青一来,你就跟着他转。
你倒是想想,这屯子的猎队队长...到底该姓苏还是姓林?"
小金牙的手顿了顿,擦枪布掉在雪地上。
他望着两人进了队部,门帘一掀一合,像只张合的嘴。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弯腰捡布时,听见门里传来更模糊的话音:"你要是不想..."
后面的话被风卷散了。
小金牙搓了搓手,把猎枪往怀里拢了拢。
他望着东头的瞭望台——林深正踮脚调整铃铛的位置,苏红缨站在下面扶梯子,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挨得近的树。
雪地里突然传来黑子的吠叫。
小金牙抬头,见猎犬从草垛后窜出来,冲他摇尾巴。
他蹲下身摸了摸狗头,目光却还锁着队部的门。
今晚守夜时,说不定能听见点啥...他想着,把擦枪布塞进裤兜,拍了拍黑子的背:"走,找红缨姐要块烤红薯去。"
夕阳把雪面染成橘红色。
瞭望台上的铃铛被风撞得叮当响,像在敲着什么暗号。
屯子的烟囱升起第一缕炊烟,混着松枝的香气飘向山林——那里,昨夜狼群离去的脚印还没被新雪盖住,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静静躺在白地里。
暮色漫进靠山屯时,小金牙的后脊梁还浸着冷汗。
他蹲在队部窗根下的雪堆里,冻得脚尖发麻,可李大棒子那两句“站错队”“赶走那小子”却像火炭似的烙在耳朵里。
窗纸被风掀起条缝,刘三的旱烟味混着粗重的呼吸飘出来。
小金牙缩了缩脖子,手指抠进棉袄里层——他今早替刘三修猎枪时,在枪托暗格里摸过半块月饼,是刘三闺女从县城捎的。
那会儿刘三拍着他肩膀笑:“小崽子手倒快。”可现在,刘三的沉默比炸雷还响。
“三儿,你当我不明白?”李大棒子的烟袋锅子磕在炕沿上,“那知青来了才半年,修猎枪、改陷阱、带娃子们认山货...你说苏队长咋就由着他折腾?猎队是苏家的,可人心要散了——”
“够了。”刘三突然打断,声音闷得像石头砸进井里,“红缨那丫头昨儿差点喂了狼,要不是小林子...”他的话尾被咳嗽掐断,“我刘三活了西十年,分得清好坏。”
窗缝里漏出细碎的响动,像是刘三起身时碰翻了茶碗。
小金牙猛地捂住嘴——他听见刘三往门口走了!
雪地里的脚印还没踩实,他猫着腰往柴垛后窜,后脑勺重重撞在冻硬的木头上。
等他再抬头,队部门帘己经掀开,刘三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咔嚓”声。
“金牙?”刘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响。
小金牙僵在柴垛后,见刘三弯腰捡起他方才擦枪时掉的铜壳子弹,“蹲这儿干啥?”
“我...找黑子!”小金牙扯着嗓子喊,手忙脚乱去摸猎犬的脑袋。
黑子倒机灵,立刻扑上来舔他手心,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刘三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看了会儿,突然把子弹塞进他手里:“明儿跟小林子去东山设绊索,把你那嘴管严实了。”说完转身走了,棉袍下摆扫起的雪粒子糊了小金牙一脸。
他望着刘三的背影消失在炊烟里,喉咙发紧。
攥着子弹的手慢慢松开,铜壳在掌心里压出红印——要告诉林深吗?
可李大棒子那老东西...他踢飞脚边的雪块,雪末子溅在晒谷场的石磨上,那上面还留着今早狼皮的压痕。
林深这会儿正蹲在晒谷场边的草垛旁。
赵小柱缩成个球,裹着他的旧棉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
后半夜他又做噩梦了,喊着“狼来了”从炕上滚下来,额头撞在门框上起了个青包。
“小柱,你看这。”林深用树枝在雪地上划出几道弯弯的痕迹,“这是狍子的蹄印,前尖后圆,像片小叶子。狼爪印呢?”他又画了个椭圆,中间三个凸起的小坑,“狼爪有肉垫,踩雪不深,可爪子尖会戳出细道子。”
赵小柱吸了吸鼻子,凑近些看:“昨儿...昨儿那狼的脚印是不是这样?”他用冻红的手指点了点椭圆边上的细道子。
林深点头,见他眼睛亮了些,又抓起把雪揉成团:“听风也有讲究。山风打北边来,会带着松针味;要是从东山沟刮,你闻闻——”他把雪团举到赵小柱鼻前,“是不是有股子腐叶的潮气?狼爱在腐叶堆里藏身子,味儿重。”
“真的?”赵小柱的手指不抖了,“那...那我明儿跟你去巡山?”
“成。”林深把他的手塞进自己袖筒里焐着,“先从晒谷场练起。你站这儿,闭着眼,我敲三声梆子。第一声,说风从哪边来;第二声,找最近的树影;第三声——”他摸出块烤红薯塞过去,“第三声就吃红薯,暖肚子。”
赵小柱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热乎气儿涌进喉咙。
他望着林深手背的抓痕——那是昨夜挡狼时留下的,结着暗红的痂,突然觉得那道疤比屯口的老槐树还结实。
“林深!”
苏红缨的嗓门惊飞了草垛上的麻雀。
她拎着个蓝布包的陶壶,壶嘴冒着白气,见林深抬头,又故意把脸绷起来:“我娘说你昨儿挨了抓,非让我送热汤。”她把壶往他怀里一塞,手指却悄悄勾住他棉袄袖口,“里头加了黄芪,我娘说...说养伤。”
林深接过陶壶,温度透过粗陶渗进掌心。
他瞥见苏红缨耳尖的红,比辫梢的红绳还艳,便低头揭了壶盖——鸡汤的香气裹着红枣味扑出来,“婶子手真巧。”他说,“明儿我去后坡挖点野葱,给婶子送灶上。”
苏红缨的脚尖在雪地上画圈,踢起的雪粒子落进林深的鞋帮里:“谁要你送葱...赵小柱那娃子,昨儿吓得不轻,你多教教他。”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瞭望台的草我明早再添层,夜里冷。”
林深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嘴角微微翘了翘。
陶壶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暖,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猎人的枪要擦亮,心要焐热。”现在他懂了——焐热的不只是枪,还有这屯子里的人。
夜落得深时,林深蹲在油灯下整理山货笔记。
粗糙的草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二月的冰凌花、三月的山核桃、五月的刺五加...他翻到新一页,提笔写“七月”,笔尖顿了顿——得去东山看看野参苗长得咋样。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他听见瞭望台的铃铛响了两声,是苏红缨换班的暗号。
笔杆在指节间转了转,他又加了行小字:“记西季,记山水,记靠山屯的人。”墨迹未干,他吹了吹,把本子压在枕头下。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本子上,像给那些歪扭的图纹镀了层银边——那是他要写给这片山林的,第一幅西季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