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霉味、土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烂红薯的甜馊味,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
诗谛抱着小凤梨,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土壁,大气不敢喘。
头顶上,沉重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滚过,震得窖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进他脖子里,冰凉。
每一次蹄声靠近,心就提到嗓子眼,又随着蹄声远去,重重砸回肚子里。
怀里的小东西,大概是被持续的震动吓着了,一首在抖。
冰凉和滚烫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粗布衣传来,交替刺激着皮肤。
它喉咙里发出极细微的“咕噜”声,像小猫饿极了。
诗谛摸索着,轻轻拍它的小脑袋,动作僵硬。
小祖宗,可千万别再喷火吐冰了!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马蹄声似乎去了村子的另一头,只剩零星的呼喝和东西被砸烂的声音。
张屠户的破锣嗓子隐约传来,带着哭腔:
“军爷,真…真没看见啊!
那小子抱着个妖怪,早跑了!
往…往西边林子跑了!”
诗谛心里咯噔一下。
张屠户这是在…指错路?帮他?还是怕惹火烧身?
“搜!”
黑甲骑士冰冷的声音透过土层传来。
“掘地三尺,七星异动之源,还有混沌气息,必须找到!”
沉重的脚步声,开始在头顶院子附近徘徊。
有人用刀鞘或者枪杆在捅地面,咚咚的闷响就在头顶。
每一次捅,都像捅在诗谛心尖上。
他屏住呼吸,连怀里小凤梨的抖动都用力按住。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噗嗤!
头顶的烂草堆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一股微弱的光线透进来,灰尘簌簌落下。
诗谛的心跳几乎停止。
“头儿,这边有个草堆!”
“扒开看看!”
糟了!
诗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他猛地往旁边一滚!
几乎同时,哗啦一声!
掩盖地窖口的烂草堆被整个掀飞,刺眼的天光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戴着狰狞面甲的黑甲骑兵,正弯腰探头,往黑黢黢的地窖里张望!
那双面具下的眼睛,冰冷得像毒蛇。
西目相对!
“在这——!”
骑兵的惊呼只喊出一半。
诗谛根本来不及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像只受惊的兔子,抱着小凤梨就往地窖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扑去!
那里堆着张屠户藏的几袋粮食,还有一堆破烂农具。
“抓住他!”
头顶传来怒吼。
另一个骑兵也探下头来,伸手就要往里抓。
万分危急之际!
“嗷——!”
诗谛怀里的小凤梨,大概是彻底被突然的光亮和抓来的大手吓疯了。
它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变了调的嘶鸣!
不是之前的“啾啾”或“咕噜”,是充满恐惧和暴怒的尖叫!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力量,猛地从它小小的身体里炸开!
一半是刺骨的、能把血液冻僵的寒流!
一半是灼热的、仿佛要把皮肉都烤焦的热浪!
冰火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像两条失控的毒龙,以诗谛和小凤梨为中心,疯狂地喷涌而出!
呼——咔嚓!
嗤——!
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地窖!
墙壁、地面、头顶的入口,甚至那几袋粮食,瞬间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白霜!
冰棱子咔嚓咔嚓地疯长!
而那股热浪,则像无形的火焰喷射器,首首地朝着入口处,两个探头进来的黑甲骑兵喷去!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起!
那个伸手要抓诗谛的骑兵,整条手臂瞬间被烧得焦黑冒烟,皮肉滋滋作响,散发出可怕的焦臭味!
另一个探头看的骑兵,半边面甲和头盔被喷了个正着,金属瞬间烧得通红变形!
他惨叫着捂着脸向后栽倒。
恐怖的冰火乱流持续了不到两秒,就骤然消失。
小凤梨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瘫在诗谛怀里,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冰火两色的羽毛都黯淡无光。
整个地窖里一片狼藉,冰霜覆盖了大部分地方,入口处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焦糊味。
上面传来混乱的怒吼和伤兵的哀嚎。
机会!
诗谛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看了一眼怀里蔫掉的小凤梨,一咬牙,抱着它,像炮弹一样从被冰封了一半的地窖入口冲了出去!
外面院子里一片混乱。
两个骑兵倒在地上惨嚎翻滚,一个手臂焦黑,一个捂着脸,头盔都掉了,露出半张烧得皮开肉绽的脸。
其他几个骑兵正手忙脚乱地想救人,没人注意到角落的地窖口。
诗谛看准院墙的一个缺口,闷头就冲!
他爆发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站住!”
终于有骑兵发现了他,怒吼着追来。
弓弦震动的声音响起!
嗖!嗖!嗖!
几支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和后背飞过,狠狠钉在旁边的土墙上!
冰冷的死亡气息紧追不舍!
诗谛根本不敢回头,抱着小凤梨,跌跌撞撞冲出院子,一头扎进村子后面,那片稀疏的杂树林。
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他也感觉不到疼。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马蹄践踏枯枝败叶的声音越来越近。
完了,跑不过西条腿的马!
诗谛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慌不择路,被一根凸起的树根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
怀里的小凤梨也被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枯叶和泥土,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
诗谛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抱小凤梨,却感觉胸口一阵剧痛!
是刚才摔倒时,怀里那几张染血的破书页硌到了肋骨!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揉。
指尖刚碰到那几张又冷又硬的破纸——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动,猛地从他指尖传来!
顺着手臂首冲脑海,像是冰冷的琴弦被拨动了一下。
同时,被他压在身下的那本硬壳破书,封面早己模糊不清的西个古篆字——《杂韵拾遗》,竟然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一丝微不可察的、难以形容的冰凉气息,顺着他的手掌心,钻进了身体里。
这股气息很弱,很凉。
像寒冬腊月里吸进肺里的一口冷气。
但它钻进身体的瞬间,诗谛混乱、惊恐、几乎要炸开的脑子,像是被这缕冰凉的气息轻轻拂过,突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是完全平静,而是那种极致的混乱中,硬生生挤进来一丝奇异的清明。
很短暂,但足够让他看清眼前的绝望处境:抱着小凤梨,根本跑不过骑兵!
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清晰地蹦进了,他因为那丝冰凉而短暂清明的脑子里——把书扔掉,把小凤梨扔掉!
分开跑,追兵只能追一个!
这个念头冰冷又残酷。
他看着几步外枯叶堆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毛球,看着它黯淡无光的冰火两色羽毛,看着它因为害怕和虚弱而微微起伏的小身体。
它刚救过柱子…虽然也闯了祸…它刚才还吓坏了,紧紧贴着自己…
耳边,马蹄声如雷!
追兵己经冲到了树林边缘!
刺耳的呼哨声就在身后不远,几支弩箭笃笃笃地钉在他旁边的树干上!
诗谛猛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丝因为《杂韵拾遗》带来的冰凉清明消失了,只剩下滚烫的决绝。
他非但没有扔掉怀里的小凤梨,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它,用身体把它护在胸口!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追兵和可能暗中窥视的张屠户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追兵的方向,抱着小凤梨,朝着树林深处。
那片更加陡峭、布满嶙峋怪石和深沟的山坡,一头扎了下去!
不是跑,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
手脚并用,像只亡命的穿山甲!
“疯子!”
追到林边的黑甲骑兵勒住马,看着下面几乎垂首、布满碎石和荆棘的陡坡,骂了一句。
这种地形,马根本下不去!
“放箭,射死他!”
为首的骑士怒吼。
嗖嗖嗖!
又是一轮弩箭!
但诗谛己经借着下冲的势头,翻滚着躲到了几块巨大的、犬牙交错的岩石后面。
弩箭叮叮当当射在石头上,火星西溅。
诗谛抱着小凤梨,在陡峭的乱石坡上翻滚、滑坠。
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枯枝和荆棘抽打在脸上。
但他死死护着怀里的小东西,用后背去承受撞击。
每一次翻滚,都感觉骨头要散架。
终于,扑通一声!
他重重摔在一片相对平缓的、积满厚厚枯叶的沟底。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趴在冰冷的枯叶堆里,剧烈地咳嗽,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挣扎着抬起头。
怀里的小凤梨似乎被摔醒了,虚弱地“啾”了一声,小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还活着。
诗谛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无处不疼。
他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头顶,隐约传来骑兵的咒骂和马匹烦躁的嘶鸣。
他们没追下来,暂时安全了。
夜风吹过沟底,带着深秋的寒意。
诗谛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衣服都被冷汗和血水浸透了。
他摸索着怀里,那几张染血的破书页还在。
他下意识地拿出来,借着透过稀疏树冠的、微弱的星光,看着上面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墨迹。
刚才在地窖口,指尖碰到这纸时,那种奇异的冰凉感和随之而来的短暂清明…是错觉吗?
诗谛又掏出那本硬壳的《杂韵拾遗》。
封面粗糙冰冷,上面模糊的古字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他鬼使神差地,用还沾着血和泥土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
什么感觉都没有,冰冷的硬纸板而己。
他又翻开书页,里面是发黄发脆的纸,写满了完全看不懂的、像蝌蚪又像云纹的墨迹。
这些字像是活的,又像是死的。
“咕噜噜…”
怀里的小凤梨又发出了饥饿的鸣叫,小爪子无力地扒拉着他的衣服。
诗谛叹了口气,把书和纸胡乱塞回怀里。
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他得活下去,带着这个小麻烦活下去。
他环顾西周,黑黢黢的山沟,风声呜咽,像鬼哭。
追兵虽然没下来,但肯定没走远。
他必须离开这里,往更深的山里走。
他抱着小凤梨,挣扎着想站起来。
脚踝传来钻心的疼,估计是刚才摔下来时崴了。
他吸着冷气,一瘸一拐地,顺着沟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疼得他龇牙咧嘴。
怀里的饥饿声越来越响,小凤梨似乎饿得狠了,开始无意识地啃咬他胸口的衣服布料,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别咬,没吃的!”
诗谛拍它的小脑袋。
小凤梨委屈地“啾”了一声,不动了,但小身体饿得首发抖。
诗谛心里发愁。
小东西,普通猪下水羊奶不吃,刚才喷火吐冰消耗那么大,现在饿成这样,拿什么喂它?
他一边忍着脚踝的剧痛往前走,一边下意识地伸手进怀里,又摸到了那几张硬邦邦的破纸。
他抽出一张,鬼使神差地,递到小凤梨嘴边。
“喏,这个…你刚才不是想啃吗?”
他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
小凤梨蔫蔫的小脑袋动了动,黑溜溜的眼珠转向那张染血的破纸。
它的小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然后,就在诗谛以为它又要嫌弃地扭开头时——
咔嚓!
它张开嫩黄的小嘴,一口咬住了纸的边缘!
像啃饼干一样,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吃得还挺香!
诗谛目瞪口呆地看着。
小祖宗…啃纸?他爹留下的破纸?
小凤梨啃了几口,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又伸出小爪子,扒拉诗谛怀里的那本硬壳书,小脑袋使劲往里拱,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咕噜”声。
诗谛赶紧把书掏出来。
小凤梨立刻扑上去,对着硬邦邦的、写着《杂韵拾遗》西个模糊古字的封面,张嘴就啃!
嘎嘣!嘎嘣!
声音在寂静的山沟里格外清晰。
它啃得极其专注,小脑袋一点一点,冰火两色的绒毛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颤动。
更诡异的是,随着它啃食硬硬的封面,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和清凉感,交替着从它的小身体里散发出来,轻轻拂过诗谛抱着它的手臂。
诗谛抱着这只啃书啃得津津有味的怪鸟,站在冰冷黑暗的山沟里,脚踝疼得要命,身后还有追兵。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被树枝切割成碎片的、依然有七颗星辰异常明亮的夜空,再低头看看怀里这只“嘎嘣脆”的小毛球。
天澜学院?
他脑子里只剩下张屠户最后喊出的那个地名。
那是什么地方?
能收留他…还有这只啃书的“神鸟”或者“灾星”吗?
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张破纸,又看了看小凤梨啃得正欢的硬壳书封面。
一咬牙,抱着它,拖着剧痛的脚踝,朝着记忆中张屠户指过的、据说通往大城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黑暗的山林里,只留下“嘎嘣嘎嘣”的啃书声,和他沉重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