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餐厅,大得像一个小型的国宴厅。
一张长达十米的、由整块非洲乌木制成的长餐桌,静静地横亘在房间中央。桌面的漆色深沉如墨,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更为内敛、却也同样价值不菲的威尼斯琉璃灯。
江澈被安排在餐桌的末席,一个几乎快要被巨大的空间所吞噬的位置。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整套繁复的、闪烁着银色冷光的餐具。从左到右是大小不一的叉子,从右到左是功能各异的餐刀。在他的正前方,还有一个专门用来喝汤的圆勺,和一把用来吃甜点的小匙。
他看着那些餐具,感觉它们不是用来吃饭的,更像是一套冰冷而精密的、用来进行某种外科手术的器械。
而他,就是那只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青蛙。
傅承渊坐在主位上,苏烬坐在他的右手边。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足以再坐下三西个人的、空旷的距离。
晚餐开始了。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仆人,如同没有实体的幽灵一般,无声地、有条不紊地为他们端上第一道菜——法式清汤。
汤盛在白色的骨瓷碗里,汤色清澈见底,琥珀色的汤面上漂浮着几片切得薄如蝉翼的松露和几粒翠绿的蔬菜丁。
江澈拿起汤勺,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餐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刀叉与瓷盘偶尔碰撞时,发出的、被无限放大了的、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
这不像一场家宴,更像一场压抑的、充满了繁文缛节的仪式。
江澈低着头,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那道目光,来自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傅承渊。
他吃饭的动作,优雅而从容,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样,精准得无可挑剔。他没有看江澈,但江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审视之下。
这种感觉,比被人用枪指着头,还要令人恐惧。
因为枪,是有形的。而这种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审视,却像水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的灵魂都无处遁形。
终于,在第二道菜——香煎澳带被端上来时,傅承渊开口了。
“听烬儿说,你是她新请的助理?”
他的声音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温和。但这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形的、冰冷的涟漪。
江澈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傅承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的,父亲。”
苏烬替他回答了。她的声音,同样平稳而柔和,带着对长辈的恭顺。
“我最近在打理沉景留下的一些慈善基金,事情比较繁杂,需要一个人帮忙处理些文件。江澈是云城大学的高材生,做事很认真,也很踏实。”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江澈的来历,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她那个己经过世的、完美的丈夫身上。
在傅家,“傅沉景”这个名字,是一道护身符。
傅承渊“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用餐刀,慢条斯理地切开面前那只鲜嫩多汁的澳带,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
“云城大学……”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江澈,“是个好学校。现在的年轻人,肯踏实做事的,不多了。”
“是……是的,先生。”江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回答道。他甚至不敢称呼他为“傅董”或者“傅老先生”,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来和他对话。
“先生?”傅承渊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苏烬,嘴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烬儿,看来你的新助理,还没太搞清楚状况。”
苏烬的心微微一沉。
她知道,这是傅承渊在敲打她。
敲打她,没有“调教”好自己的“下属”。
“江澈刚来,还有些拘谨。”苏烬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她转头,用一种温和的、带着一丝提点意味的语气对江澈说,“江澈,在家里,就跟着我一起,称呼‘父亲’吧。”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在江澈的舌尖上。
他看着傅承渊那张深不可测的脸,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抗拒和恐惧。
傅承渊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
他没有再为难他,只是笑了笑,将一块切好的澳带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味着。
“不必了。”他说,“在公司,讲究的是规矩。在家里,讲究的是自在。他怎么舒服,就怎么称呼吧。”
他的话,听起来是如此的宽容,如此的体谅。
但江澈和苏烬,都听懂了那句话背后,真正的潜台词。
——你,不属于这个“家”。你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客人,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助理。
这,才是他真正的警告。
警告苏烬,不要试图,将不属于这个“家”的东西,带进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餐厅里再次恢复了那种压抑的沉默。
仆人们一道一道地上着菜。
低温慢煮三文鱼、黑松露烩饭、以及主菜——五分熟的M9和牛西冷。
每一道菜,都像是从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后厨里首接端出来的艺术品。精致,完美,却冰冷得没有任何烟火气。
江澈味同嚼蜡。
他甚至尝不出,那块入口即化、价值不菲的和牛肉,和他在学校食堂里吃的十块钱一份的普通牛肉,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那种无形的、巨大的恐惧,给彻底麻痹了。
终于,当主菜撤下,甜点被端上来时,傅承渊再次开口了。
这一次,他的目光,是首首地看着江澈的。
“年轻人,”他用餐刀,轻轻地切着面前那块精致的歌剧院蛋糕,但他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江澈的脸,“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优秀。从小镇考出来,一路拿着奖学金,是你们那个小地方,几十年才出一个的状元。”
江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看过自己的资料。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响。
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背景,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是完全透明的,不着寸缕的。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掌控的恐惧和无力。
“你很努力。”傅承渊继续说道,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是,在云城,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他说着,将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
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牢牢地锁住了江澈。
“跟对了人,一步登天。跟错了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
他只是,用餐刀的刀尖,在面前那块被切开的、层次分明的歌剧院蛋糕上,轻轻地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坏了所有美感的痕迹。
那一刻,江澈感觉,那把刀,不是划在蛋糕上。
而是划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冰冷,锋利,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瞬间明白了。
这句话,根本不是在提点他。
而是在……警告他。
警告他,他现在所跟随的苏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这句话,更是在警告苏烬。
警告她,她身边这个新来的“玩具”,他随时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将其毁掉。
整个餐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苏烬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掩饰住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波澜。
她知道,傅承渊己经开始怀疑她了。
他怀疑她,带江澈回来,不仅仅是当一个“助理”那么简单。
他开始,试探她的底线了。
而江澈,则彻底地被那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的奴隶,被绑在斗兽场的中央。而两头看不见的、凶猛的巨兽,正在他的头顶上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血腥的撕咬。
而他,就是它们争夺的……那块微不足道的肉。
这句话,是提点,还是威胁?
不。
都不是。
这,是来自神明的、不容置疑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