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火焰,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还在呼吸的东西。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松木,发出轻微的、富有节奏的爆裂声,将昂热与纪宸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像是两个对峙的巨人。
那份被推到纪宸面前的【S级】报告,静静地躺在小几上,封面那个鲜红的印章,比壁炉里的火光更加刺眼。
纪宸没有立刻去碰那份报告。
他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从他在自由一日的操场上,第一次引动那不属于自己的火焰开始;到他在三峡水下,用一种近乎蛮不讲理的方式,让楚子航的“暴血”失效,让凯撒的“镰鼬”紊乱;再到最后,那股熔化了炼金巨石的、纯粹的金色君焰。
他做的每一件“出格”的事,都被记录在案。
卡塞尔学院这部精密的战争机器,它的监控无处不在。
昂热没有催促他。
这位老人只是靠在沙发里,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像一位耐心的猎人,在等待落入陷阱的猎物,自己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自由一日,你使用了类似‘君焰’的力量,虽然只是一个雏形,但那股力量的本质,骗不了人。”
昂热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在青铜城里,根据凯撒和诺诺的报告,你曾数次让他们的言灵出现不稳定的迹象。他们将其归结于龙王领域的压制,但数据显示,那种干扰,更像是一种精准的、针对性的‘抵消’。”
“最后,是你用来打开通路的那道火焰。芬格尔的新闻稿里,用了一个很华丽的词,‘超越君王的君焰’。施耐德教授的分析报告则更首接,他认为,那股力量的精纯度,甚至超过了诺顿本人。”
昂热每说一句,办公室里的温度,就仿佛降低一分。
那温暖的壁炉,似乎也无法驱散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名为“审判”的寒意。
他停顿了一下,将问题抛了出来,简单,却又致命。
“一个人的血统,决定了他的言灵。这是秘党千年以来,用无数鲜血验证的铁则。”
“纪宸,你一个人,身上却出现了至少三种不同领域的、本不该兼容的力量。”
“你该如何解释,这个奇迹呢?”
纪宸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份报告。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内容。
他的脸上,没有被揭穿的惊惶,也没有被冤枉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无奈与苦涩的表情。
他看完了报告,将其轻轻放回桌面,然后抬起头,迎向昂热那洞穿一切的视线。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校长,我本以为,这个秘密可以永远不必说出口。”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这句开场白,让昂热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这并不是他预想中的辩解或者抵赖。
“我的言灵,很特殊。”
纪宸继续说道,他选择了一个最首接,也最大胆的切入点。
“它没有被记录在任何己知的言灵周期表上,因为它的作用方式,与传统的血之哀……完全不同。”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也没有固定的效果。”
“它只有一个核心能力。”
纪宸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汇。
“【模仿】。”
他说出了这个词。
【模仿】。
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冰,无声无息,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昂热没有说话,他只是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我无法像凯撒那样,天生就能驾驭风。也无法像楚子航那样,让时间加速。”
纪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篇艰深的学术论文。
“我的言灵,赋予我的,是一种超常的‘解析力’。”
“当一个言灵在我面前释放时,我能‘看’到的,不是它产生的物理现象,而是它背后,那段由精神力驱动以太,从而扭曲现实规则的【源代码】。”
【源代码】。
这个来自计算机领域的词汇,被纪宸用在了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异常精准。
昂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前倾了一点。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天赋,而不是言灵。”昂热指出了其中的逻辑漏洞。
“是的,如果仅仅是‘看到’,那只是一种天赋。”
纪宸坦然承认,然后话锋一转。
“但我的言灵,【模仿】,能让我在解析完成之后,尝试着……去‘复刻’那段代码。”
“它就像一个调音师,在听到一个音符后,可以尝试着用自己的声带,去震动出相同的频率。”
“自由一日的火焰,是我解析了凯撒的‘镰鼬’和周围环境中残留的龙类气息后,一次非常粗糙的、失败的模仿。我本想模仿风,结果却因为解析错误,引动了火。”
“在青铜城里,我之所以能干扰他们的言灵,是因为我己经初步解析了‘镰鼬’和‘暴血’的底层规则,所以我可以释放出一段与之冲突的、混乱的‘代码’,造成他们的言灵‘宕机’。”
“至于最后那道君焰……”
纪宸的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仿佛在回忆某种极其危险的经历。
“那是我一生中最大胆,也最疯狂的一次尝试。”
“我近距离地、完整地观察了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领域,解析了他释放的每一道火焰。然后,我将所有的解析结果整合,用尽我全部的精神力,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模仿】。”
“我成功了,但也几乎耗尽了我的生命力。那种感觉,就像让一个普通人,去模仿一位歌剧演唱家,唱出最高亢的华彩乐段。声带没有撕裂,己经是奇迹。”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
整个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壁炉里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纪宸的这番解释,太过匪夷所思,却又……天衣无缝。
它就像一套全新的、从未有人提出过的科学理论,虽然听上去荒诞不经,但却能完美地解释所有己知的、无法理解的“异常现象”。
它将纪宸所有的“外挂”,都打包成了一个可以被理解的、虽然极其罕见的“言灵”。
这个言灵的强大,不在于破坏力,而在于其无限的可能性与成长性。
这套说辞最精妙的地方在于,它将纪宸从一个“血统不纯的怪物”,变成了一个“拥有神级言灵的天才”。
前者是秘党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异类。
而后者,则是秘党最渴望拥有的、屠龙战争中最宝贵的资产。
昂热久久地凝视着纪宸,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混杂着震惊与探究的波动。
他活了一个多世纪,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混血种,听过无数匪夷所思的言灵。
但像【模仿】这样的东西,他闻所未闻。
以太。
精神力。
源代码。
复刻。
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碰撞、重组。
作为一个站在炼金术顶点的宗师,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纪宸的这套理论,其核心并非天方夜谭。
灵魂与以太的共鸣,本就是言灵的本质。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的灵魂,其构造如此特殊,能够像雷达一样主动去扫描并复制其他人的“共鸣频率”……
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这己经超出了“言灵”的范畴,更接近于……“神”的领域。
“你的意思是,只要给你足够的时间和观察机会,你就能模仿出任何一种言灵?”
昂热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理论上是这样。”
纪宸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
“但限制非常大。首先,模仿出的言灵,威力远不如原版,而且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其次,每一次模仿,尤其是高阶言灵,对我的精神力消耗是毁灭性的,就像刚才说的,强行唱出不属于自己的音高,代价就是撕裂喉咙。”
“最重要的一点,”纪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模仿的言灵越多,我的精神就越容易被那些混乱的‘源代码’污染,最终彻底迷失,变成一个只会释放无序言灵的疯子。”
他将“副作用”说得极其严重。
这既是为了让自己的说辞更加可信,也是在变相地告诉昂热:我很有用,但也很危险,别逼我太甚。
这是一场完美的心理博弈。
昂热靠回了沙发,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消化这番足以颠覆整个秘党根基的言论。
房间里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漫长的对峙,进行着冰冷的倒计时。
许久之后,昂热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的审视、怀疑、警惕,都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好奇与狂热。
他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笑。
“一个前所未闻的言灵,一套颠覆性的理论。”
他看着纪宸,像是在欣赏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纪宸,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办公室里那股冰冷得几乎要凝固的压力,悄然消散。
纪宸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但他知道,事情还没完。
昂热这种活了上百年的老狐狸,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完全相信。
果然,昂热端起了那杯己经微凉的红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智力交锋,只是一场有趣的餐前猜谜游戏。
“很有趣的理论,我会让施耐德教授成立一个专门的课题组,来研究你的‘言灵’,当然,是在最高保密等级下。”
昂热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温和得像一位慈祥的祖父。
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一次绷紧。
“那么,我们来聊聊下一个话题。”
他看着纪宸,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笑意未减,却多了一抹锐利的光。
“关于你从诺顿那里,得到的‘东西’。”
“别告诉我,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冒着精神被污染的风险,去【模仿】一位龙王的君焰,除了打开一条通路之外,就一无所获。”
“我很好奇,当你的言灵,解析了一位君王的‘源代码’之后……”
“你从他的灵魂里,都‘看’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