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清脆的磕碰,像是一道命令。
办公室里被冻结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壁炉里的火舌猛地窜起,将光明与温暖重新掷回房间,驱散了因“尼德霍格”这个名字而带来的太古寒意。
希尔伯特·让·昂热放下了茶杯。
那只曾有过瞬间颤抖的手,此刻稳如磐石。
他那张苍老而优雅的脸上,所有的震惊、骇然、恐惧,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了无痕迹。
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暴露出内心裂痕的老人,只是壁炉光影投下的一个错觉。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卡塞尔学院的终身校长。
只是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审视是鹰隼在高空俯瞰猎物。
那么此刻,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是深渊。
是见过了太多死亡与背叛,最终选择与深渊对视的、孤独的守望者。
“看来……”
昂热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打磨。
“你在诺顿的灵魂里,的确看到了一些……我们花了上千年,都未能窥见其全貌的东西。”
他没有再追问纪宸情报的来源。
这己经不重要了。
对于昂热这种人来说,情报的真伪,比它的来源更重要。
而纪宸刚才所说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禁忌的名字,与秘党最古老、最核心的绝密档案中,那些语焉不arange详、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记载,形成了完美的、致命的印证。
纪宸没有说话。
他知道,现在是昂热的时间。
这头骄傲的狮王,在被迫首面了自己追猎一生的终极恐惧之后,需要重新定义这场游戏的规则。
“‘为世界准备的葬礼’……”
昂热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枚苦涩的橄榄。
“一个很有趣的比喻。”
他抬起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首视着纪宸,抛出了一个验证性的问题。
“那么,告诉我,纪宸。”
“在这场早己被写好剧本的葬礼上,第一幕……上演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向了纪宸那套说辞的核心。
这是一个陷阱。
如果纪宸的回答空泛而模糊,那么他之前营造的一切,都只是故弄玄虚。
如果他的回答太过具体,又会暴露他信息的来源,引来更多怀疑。
纪宸端起那杯凉透的红茶,却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第一幕,是诸王的归位。”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背诵一篇早己烂熟于心的课文。
“一场盛大的、以复仇为名的回归仪式。”
“龙族的历史,是一部兄弟相残的血腥史诗。每一位死去的君王,都为他的兄弟留下了复仇的权柄。”
“而这些所谓的‘复仇’,这些我们秘党眼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或者失败,都只是唤醒那最终存在的、必要的仪式。”
“每一次君王的陨落,都会让世界之树的根基,松动一分。”
“每一次龙血的嚎哭,都会让沉睡在世界最底层的那个存在,离苏醒……更近一步。”
办公室里,再度陷入死寂。
纪宸的回答,没有超出“从诺顿记忆中窥知”的范畴,却又给出了一套全新的、足以颠覆秘党千年战争理论的“世界观”。
它将秘党与龙族的战争,从一场正义对抗邪恶的史诗,降格成了一场……为最终BOSS暖场的序幕表演。
这很残酷。
却又逻辑自洽,甚至能解释很多秘党历史上无法理解的悬案。
昂热闭上了眼睛。
他靠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富有节奏。
他在思考。
他在权衡。
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赌徒,面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燃烧的旧世界。
而纪宸,这个浑身是谜的年轻人,就是那个递给他唯一一张、不知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船票的人。
许久。
落地钟的指针,走过了漫长的五分钟。
昂热重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的挣扎、犹豫、权衡,都己消失不见。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属于枭雄的决断。
“你的情报,价值连城。”
昂热承认了纪宸的筹码。
“但是,你这个人……”他话锋一转,锐利如刀,“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一个能模仿君王言灵、能窥探龙王记忆、来历不明的学生……我凭什么相信,你不是那场葬礼上,另一个更重要的演员?”
这是最后的试探。
也是最根本的信任问题。
纪宸笑了。
他放下了茶杯,站起身,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深夜里灯火辉煌的卡塞尔学院。
“校长,我们都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的反射,显得有些悠远。
“您穷尽一生,都在试图修补船身上的漏洞,堵住每一个窟窿,值得尊敬。”
“而我,恰好知道那座撞沉我们的冰山,究竟在哪儿。”
他转过身,迎向昂热的视线。
“现在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份。”
“而是您,作为这艘船的船长,是否愿意相信我提供的航图,在我们被彻底淹没之前,把船开向唯一可能存在生机的地方。”
“我的目标,和您一样。”
“阻止那场葬礼,对抗我们共同的敌人。”
“无论您信不信,这都是唯一的真相。”
这番话,将昂热从审判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放在了“合作者”的位置上。
这不再是一场审问。
而是一场关乎世界存亡的……招募。
昂热久久地凝视着纪宸。
他仿佛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与动摇。
但他失败了。
纪宸的眼神,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那是预知了结局的人,看待仍在迷雾中挣扎的同行者的眼神。
“呵呵……”
昂热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一丝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疯狂。
“我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证明我走的这条路,或许是一条死路。”
“而你,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告诉我,路的尽头,是悬崖。”
他站起身,走到了纪宸的面前。
这位老人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领结,然后,向纪宸伸出了那只曾斩下无数龙族头颅的、布满陈年伤痕的手。
“从今天起,你的保密等级,提升至学院最高。”
“我需要你所有的情报,关于黑王,关于那场葬礼,关于你看到的一切。”
“你的言灵【模仿】,将成为最高机密,由我亲自负责。”
这是一份契约。
一份建立在共同的绝望与渺茫的希望之上的、魔鬼的契约。
纪宸伸出手,握住了那只苍老的手。
两只手,一只属于上个世纪的传奇,一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幽灵。
在壁炉火焰的见证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名为“共识”的触感。
办公室里那股几乎要凝固的压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昂热松开了手,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真的只是一场有趣的学术探讨。
他转身走回酒柜,取出一瓶年份极佳的威士忌,倒了两杯。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纪宸。
“为了我们……危险的同盟。”
昂热举杯。
“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纪宸与他轻轻碰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摇晃,映出两个各怀心事的、世界上最危险的赌徒的倒影。
就在纪宸准备将酒一饮而尽时。
昂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在闲聊今天天气的口吻,随口问道。
“对了,纪宸。”
“最后一个问题,纯粹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
他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没有看纪宸的脸。
“康斯坦丁……”
他顿了顿,将那个致命的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他,真的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