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热的问题,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
却带着足以压垮一座山脉的重量。
“康斯坦丁……他,真的死了吗?”
这个问题,绕开了所有关于言灵、关于记忆、关于黑王的宏大叙事,像一把淬了剧毒的、最细的手术刀,精准地、蛮不讲理地,切向了纪宸所有谎言的核心。
办公室里,那台老式落地钟的滴答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滴答。
滴答。
像是在为某个即将被宣判的罪人,进行着最后的倒数。
壁炉里的火焰仍在跳动,但那温暖的光,似乎再也无法照进这片由一句话构成的、绝对零度的领域。
琥珀色的威士忌在纪宸的杯中轻轻晃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被扭曲的倒影。
那个倒影,和他一样,平静得可怕。
他迎着昂热的视线,那双苍蓝色的眼瞳里,己经没有了半分笑意,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审判者的冰冷。
然后,纪宸笑了。
不是伪装,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释然的微笑。
他缓缓点头。
“如您所料,校长。”
他的声音,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学术事实。
“他没有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轻响,不是来自钟摆,也不是来自壁炉。
是昂热手中的水晶杯,那坚硬的杯壁上,悄然蔓延开一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
威士忌的酒液,顺着裂痕,一滴一滴,渗了出来,落在昂热那只布满陈年伤痕的手上。
冰冷的酒液,像是滚烫的烙铁。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希尔伯特·让·昂热,这位秘党的传奇领袖,一生都在执行秘党铁律的男人,缓缓地,将那只己经碎裂的酒杯,放在了小几上。
他没有看纪宸。
他的视线,落在了壁炉里那团燃烧的火焰上。
但纪宸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庞大的、积累了一个世纪的杀意,如同海啸般,从这位老人看似平静的身体里,升腾而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股杀意,不是针对龙族,不是针对敌人。
而是针对【叛徒】。
私藏龙王。
这是秘党历史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任何敢于触犯这条铁律的人,无论他曾立下多大的功勋,无论他拥有多高的地位,最终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死亡】。
由校长亲自执行的、最彻底的死亡。
“理由。”
昂热终于开口。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冰封的地壳深处挤压出来。
这不是询问。
这是在行刑之前,给予死囚最后陈述的权利。
纪宸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让他那因为与昂热对峙而绷紧到极限的神经,获得了一瞬间的燃烧般的。
“因为,校长……”
他放下酒杯,迎向那足以冻结灵魂的视线。
“单纯的杀死,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低效的行为。”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秘党千年的信条上。
昂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们花了上千年的时间,用无数混血种的生命,去证明一件事——龙族,是杀不光的。”
纪宸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们杀死一位君主,他的兄弟会来复仇。我们杀死他的兄弟,沉睡的次代种会因此苏醒。我们杀光了所有苏醒的龙类,可世界最深处,还躺着那个最终极的、创造了这一切的【黑王】。”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一场无休无止的、用我们的鲜血去为敌人续命的、荒诞的仪式。”
“您穷尽一生,站在屠龙战场的最前线,您比我更清楚,每一次胜利的背后,我们付出了什么,又迎来了什么。”
“我们迎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更强大的、更愤怒的敌人。”
纪宸站起身,走到了壁炉前。
他伸出手,感受着火焰的灼热,仿佛在感受龙族那永不熄灭的怒火。
“我们一首都在用错误的方式,去打一场错误的战争。”
昂热没有打断他。
这位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纪宸的背影,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冰冷的杀意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思想风暴,在疯狂地交织、碰撞。
“力量,本身没有善恶。”
纪宸转过身,他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昂热的身上,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宣告新神谕的使者。
“一把刀,可以用来救人,也可以用来杀人。龙族的力量也是一样。”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摧毁’它,而不是……‘使用’它?”
【使用】它。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昂热的脑海中炸响。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是对秘党存在根基最彻底的、最疯狂的颠覆。
“康斯坦丁的力量,是‘言灵·烛龙’,他能创造一个绝对防御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时间与空间都会凝固。这种力量,如果用在对抗其他君主的战场上,会是什么效果?”
纪宸抛出了第一个诱饵。
“青铜与火之王,是世界上最顶级的炼金术大师,他们的技艺,足以锻造出弑神的武器。如果我们能让他为我们服务,卡塞尔学院的装备部,又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抛出了第二个诱饵。
“我们畏惧龙族,因为他们强大。但我们同样渴望他们的力量,否则,我们身体里流淌的,又是什么?”
纪宸走回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陷入巨大思想冲击的传奇领袖。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校长,您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那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屠龙时代】,是必要的。”
“它用无尽的牺牲,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让我们认清了敌人的强大与战争的残酷。”
“但那个时代,应该过去了。”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小几上,与昂热西目相对。
两个人的脸,在壁炉光影的跳动下,忽明忽暗。
“而我……”
纪宸一字一顿,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被载入秘党史册的、大逆不道的话。
“将要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以龙为矛,以龙为盾。”
“一个驾驭着仇敌的力量,去对抗我们终极恐惧的……”
【驭龙时代】。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台老旧的落地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位活了一个世纪的屠龙者,敲响旧时代的丧钟。
昂热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闭上了眼睛。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纪宸知道,这位老人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
纪宸的这番话,不是在请求许可,不是在寻求原谅。
他是在摊牌。
他将自己最深处、最疯狂的野心,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昂热的面前。
他不再伪装成一个听话的学生,一个偶然获得奇遇的天才。
他以一个【革命者】的姿态,向旧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发出了挑战。
这场对峙,己经超越了审问与被审问。
它变成了一场,新旧两个时代、两种理念的终极碰撞。
昂热的选择,将决定卡塞尔学院,乃至整个秘党的未来,是走向延续,还是……彻底的颠覆。
时间,在落地钟冰冷的摇摆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
办公室里的光线,也随之黯淡。
昂热的脸,被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只有那台老式座钟,还在不知疲倦地,用它那催眠般的节奏,为这场漫长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沉默,进行着冰冷的、无情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