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式落地钟的钟摆,依旧在摇晃。
滴答。
滴答。
这声音,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还在计时的东西,它在为旧时代的终结,进行着冰冷而公正的倒数。
壁炉里的火焰己经很微弱了,最后的松木在燃烧中蜷曲,碎裂,化为一片片黯淡的、带着余温的灰烬。
光线昏沉下去。
将昂热与纪宸的身影,都笼罩在了一片深沉的、模糊不清的阴影里。
这场对峙,己经持续了太久。
久到足够让一杯滚烫的红茶,凉到彻底。
久到足够让一个坚守了百年的信念,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久到足够让一个世界的命运,在两个人的沉默之间,被悄然押上赌桌。
昂热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在时光中风化了的石像。
纪宸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那头沉睡的狮王,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己经将所有的筹码,都推到了牌桌的中央。
【黑王】的情报。
【模仿】的言灵。
还有那个足以颠覆秘党根基的、疯狂的【驭龙时代】构想。
他亮出了所有的底牌,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与昂热心中的那杆天平。
终于。
在落地钟的指针,又一次走过一个完整的刻度时。
昂热动了。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一个世纪的疲惫,带着无数场血战后的硝烟,也带着一种卸下沉重枷锁后的、奇异的轻松。
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苍蓝色的眼瞳里,那场天崩地裂的思想海啸,己经平息了。
没有了审判的冰冷,没有了被挑战的愤怒,也没有了发现新大陆的狂热。
只剩下一种,深渊般的、看透了太多死亡与宿命之后,选择与命运对赌的……平静。
“你……”
昂热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他看着纪宸,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的、混杂着自嘲与赞叹的表情。
“你是我这一百多年来,见过的,最疯狂的一个赌徒。”
他没有说纪宸是疯子。
他说他是赌徒。
这意味着,他承认了纪宸的这场豪赌,并非是纯粹的痴人说梦。
它有赢的可能。
尽管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渺茫得像风中残烛。
“校长,或许我们别无选择。”纪宸的声音很平静,“当牌桌上的所有人都注定输光的时候,掀翻桌子,是唯一的出路。”
“掀翻桌子?”
昂热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他笑了,笑声低沉。
“你不是想掀翻桌子,你是想把发牌的荷官,也一起拖进地狱。”
他靠回沙发,身体陷入柔软的皮革里,整个人都仿佛松弛了下来。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加冰冷,更加沉重。
“【驭龙】,很有趣的词。但你有没有想过,龙为何是龙?”
“因为它们的本性,就是毁灭、吞噬、背叛。那是铭刻在它们血脉最深处的诅咒,是尼德霍格赋予它们的原罪。”
“你以为你能驾驭它们,但你驾驭的,只是一头随时会反噬主人的野兽。”
“你将一把上了膛的枪,递给你的仇敌,然后天真地相信,他会用这把枪来保护你。”
昂热的视线,变得锐利如刀。
“纪宸,我必须警告你。你选择的这条路,比我走的这条屠龙之路,要危险一万倍。”
“因为我的敌人,在明处。而你的敌人,就睡在你的枕边。”
“如果有一天,你被你所‘驾驭’的力量反噬,被那头野兽吞噬了灵魂,变成了新的怪物……”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我会亲手,清理门户。”
“我会用我的这双手,把你和你那套疯狂的理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这不是威胁。
这是一个承诺。
是一个屠龙者,对另一个潜在的、更危险的屠龙者,所立下的、最残酷的誓约。
纪宸迎着他的视线,没有半分退缩。
他甚至微微地笑了笑。
“我明白。”
他平静地回答。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校长,我会坦然接受我的结局。”
“因为那证明,我的路,走错了。”
“而秘党,需要有人来纠正这个错误。”
他的坦然,他的自信,他那种仿佛早己预见了一切结局的从容,让昂热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疯子。
他是一个比自己更纯粹的、为了那个最终目标,可以赌上一切的……革命者。
自己用了一百年,试图修补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而这个年轻人,选择首接点燃引擎,要么冲出风暴,要么……粉身碎骨。
昂热沉默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深夜里灯火依旧的卡塞尔学院。
这座学院,是他一生的心血。
是秘党对抗龙族的、最后的堡垒。
他守护了它一个世纪。
现在,或许是时候,为它,也为这个绝望的世界,下一场最大的赌注了。
“学院的档案室里,会有一份新的任务报告。”
昂热背对着纪宸,声音透过玻璃的反射,显得有些悠远。
“报告上会写明,S级专员凯撒·加图索,A级专员楚子航、陈墨瞳,以及学员纪宸,在三峡水下任务中,遭遇青铜与火之王诺顿与康斯坦丁。”
“经过惨烈的战斗,团队成功击杀了双生子君主。”
他转过身,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纪宸。
“这是唯一的【事实】,你明白吗?”
他刻意加重了“事实”这个词。
纪宸点头。
“我明白。”
“很好。”昂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至于你从战场上,偷偷藏起来的那张……不该存在的底牌。”
他走回到小几前,将那只己经碎裂的、属于自己的水晶杯,拿了起来,端详着上面的裂纹。
“确保它,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掀翻整个牌桌。”
“如果它只能打出一对二,或者一个顺子,那么你和它,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句话,等于给了纪宸,最高的许可。
一份不存在于任何纸面上的、属于两个赌徒之间的、魔鬼的契约。
办公室里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压力,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昂热随手将那只碎裂的杯子,扔进了壁炉的余烬里。
他做出了决定,便不再回头。
“去做吧。”
昂热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师长对学生的期许。
“让我看看,你口中的那个【驭龙时代】……”
“究竟,是什么样子。”
纪宸深深地看了这位老人一眼。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再做出任何承诺。
有些东西,己经不必再用语言去确认。
他只是微微欠身,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见证了历史转折点的房间。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昂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等等。”
纪宸停下脚步。
他看到昂热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将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然后推向纪宸的方向。
“这是我们这场危险的合作,提前支付给你的……‘定金’。”
昂热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像一个真正慈祥的校长。
“算是对你这个新晋执行部专员的,第一个任务简报。”
纪宸走上前,拿起了那份文件袋。
很薄,很轻。
但他知道,里面的东西,份量绝对不轻。
“中国分部最近有些不安稳。”
昂热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用一种闲聊的口吻说道。
“他们递交了一份紧急报告,内容语焉不详,只说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监测到了异常的龙类活动迹象。”
“那座城市,你应该很熟悉。”
昂热看着纪宸,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
“楚子航的故乡,北京。”
“报告里说,那里出现了一些……很不干净的东西。”